看着天子如鄰家翁媼一般的溫和可親,杜宇心裏的那份敬畏帶來的緊張又消融了一些,他條理分明的回答了天子其他的問題,這才告辭出宮。在宮門口他看到了光祿勛田仁。杜宇對田仁並不陌生,知道他執掌中長安城內離天子最近的一批武力,是衛風勢力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所以一看到田仁,他立刻趕上幾步,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田大人。」
田仁曾經做過丞相司直,對京師百官的身前身後都比較了解,對杜宇這個隱在李廣利府中的謀士也不陌生,一看到杜宇向他行禮,田仁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很坦然的受了他一禮:「杜先生,最近可好?」
杜宇不敢怠慢,小心謹慎的答道:「承蒙大人關心,杜宇最近在將軍幕府忝任從事,跟着將軍身後做點瑣事。」
田仁一手撫着下巴上修剪得極整齊的鬍鬚,一隻手摩挲着腰間長劍的劍首,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隨和而又不讓人覺得太親熱:「杜先生自謙了,將軍大人負責北疆戰事,府中無瑣事。杜先生現在進京見駕,更是重中之重,將軍對你的信任可見一斑。杜先生前
程似錦,當好自為之。」
田仁這兩句話說得既有前輩的諄諄教導,又有曾經的敵人之間的提醒和警告。杜宇凜然受教。辭別了田仁之後,他一面向衛府趕,一面回想着田仁的話。田仁和任安是衛府里最忠誠的兩個門客,從大將軍衛青在世的時候就在衛府,這次長安之變,田仁從丞相府的司直一躍而成為九卿之一,以田仁的身份,他當然有資格和杜宇這麼說話。任安雖然沒有升職,但他是北軍使者,這次跟着衛風出征,監管諸校,戰後升職加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封侯也不是不可能。這兩個人的堅持,終於在衛風的手裏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只要跟着衛風,以我的能力,.儘早也會成為衛府中的重要人物。杜宇自信滿滿的想道,他回過頭看了一眼重樓疊屋之上的建章宮前殿,心情象是陽光照耀下的金仙人一樣燦爛。
征和二年臘月初一,受降城,雪後初霽。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將長城內.外裝扮得銀妝素裹,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一片素淨,曾經的
殺戮和血腥全被半人深的大雪掩蓋在下面,連遠處連綿的群山都變得隱約不可分辨。颳了幾天的寒風也停了,陽光普照,清冷的空氣讓人精神一振,天地之間安靜而溫和,讓人覺得心情舒暢。
穿着黑色戰甲的將士們如同.一棵棵青松,筆直的站在城牆上,警惕的注視着北面無邊的草原,他們戰甲下的紅色戰袍,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團團火,在無聲的跳躍,而他們的心情也似這戰袍一般熱血沸騰,有的戰士的臉都脹得通紅,口鼻間噴出的一團團白霧,表示了他們此時的激動心情。
一個時辰之前,受降城的所有將士都得到了一個.消息:車騎將軍大人衛風、監軍大人皇孫劉進,冒着漫天的大雪,趕了十八天的路,在慰問了沿途的諸城和屯田百姓之後,今天正好到達受降城,他們不僅要在受降城慰勞將士,還要主持在受降城為戰死的將士刻石紀功的儀式。
為普通的將士刻石紀功,這是大漢朝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作為這種歷史??件的見證者,受降城的將士們都不由自主的把??脯挺得老高,生怕在將軍大人和皇孫面
前丟了漢軍的威風,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城頭當值的將士更是握緊了手中的鈎戟長鎩,長矛硬弩,密切的注意着北面的一舉一動,雖然他們知道匈奴人不可能在下雪的時候來襲,但他們還是精神抖擻,鬥志昂揚。
城裏最威風的倒還是不是站在城頭的這些將.士,他們大部分是戰後補充的,並不是那場大戰的參與者。最威風的是參與了那場大戰並且活下來的人,只要是能站起身來的人,都穿上了嶄新的衣甲,盡力挺直了身子,眼神里透出自豪的光芒,一個個微昂着腦袋,幾乎是在用鼻孔看人,得意之中帶着三分倨傲。他們作為這次守城戰的倖存者,將站在離將軍大人和皇孫最近的地方觀禮,哪怕他們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戰士。而那些後來補充的將士,哪怕是個司馬、校尉,也得站在下面一層。而且他們的名字,也將鐫刻在那塊石碑上,永遠讓後來者銘記。
這讓他們不經.意之間,感受到了難以享受的榮耀,不由得他們不得意洋洋,顧盼自雄。
整個受降城裏,每個人都打扮得乾淨利落,正在
做着最後準備的輜重營士卒們匆匆的小跑着,等候在城門口的將士們互相興奮的檢查着裝備,一邊翹首以待,一邊個個輕聲說笑着,渲瀉着心中的快意。他們雖然壓着聲音,卻壓制不住心中的快樂。
新任校尉徐康又一次的檢查了自己的衣甲,對身後捧着頭盔的侍衛長徐清說道:「快幫我看看,後面的束甲綴有沒有問題。」
徐清是徐康的堂弟,跟着徐康到北疆,一直做徐自為的親衛。這次徐康從一個侍衛長升成了校尉,他也跟着升了職,心情特別高興。他撲哧一聲笑道:「大人,都檢查八遍了,一點問題也沒有。」
徐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清弟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次來的不僅有將軍大人,皇孫,還有阿翁。阿翁的規矩大,萬一有了錯,在將軍大人面前丟了臉面,我只怕又會挨一頓批評,如果剛升了職,就在將士們面前挨一頓批,以後我在這裏還怎麼呆啊。這心裏就象揣了個小兔子似的,不得安生啊。」
漢朝沿襲秦朝的軍制,不同的軍官在衣甲
上有不同的標識,只要軍中的人,一看標識,就知道對方是什麼級別,是哪個部分的。這裏面的區別有的大,有的並不是特別明顯。徐自為為人嚴格,特別是對兒子更是有些近乎苛刻,徐康被他管教怕了,這次第一次獨立擔當這麼重要的任務,不免有些忐忑。
「大人,將軍大人和皇孫來了。」城頭上負責觀察的一名軍侯大聲的叫了起來。
「快,列隊。」城門口一陣喧鬧,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的將士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排成了兩列筆直的隊伍,上百雙眼睛齊唰唰的看向城門外。徐康再次緊了緊腰帶,深吸了一口氣,帶着徐清大步走到了門外,扶劍向前看去。
皚皚白雪之間,一列長長的隊伍逶迤而至。徐康側耳細聽,卻覺得有些意外。車騎將軍也好,皇孫也好,他們出行都有一套儀仗,鼓吹是少不了的,遠遠的就應該能聽到鼓吹們吹奏的音樂聲。可是這個隊伍卻很安靜,聽不到一點音樂的聲音。
「會不會是錯了?」徐康轉過頭對徐清說道:「怎
麼沒有鼓吹?」
「我也覺得奇怪呢。」徐清不解的摸了摸腦袋。他抬起頭對城上吼了一聲:「你們沒看錯吧,是不是將軍大人?」
「是呢。」城上的軍侯也感覺到了異樣,他又看了一眼,肯定的說道:「我看到將軍大人的戰旗,老將軍的戰旗也在,應該不會錯的。」
徐康一聽徐自為的戰旗在,倒也信了。他轉過頭看着遠處的隊伍,按了按不爭氣地亂跳的心臟,繃起了臉,再一次在心裏默念了一遍準備好的說詞。
劉進遠遠的看到了受降城南門歡迎的隊伍,他感慨的對一直陪在身邊的徐自為說道:「徐將軍,你看,我們來一趟,還要連累得少軍侯準備這麼多,實在是慚愧啊。」
上次大戰之後,衛風向天子請功,以三千兵力堅守受降城的徐自為被列為首功,天子下詔嘉獎,不僅徐自為自已增了封邑,報上去的一應將士全部升官進爵,更是正式答應了衛風的請求,任命徐自為為北征
大軍的副將,輔助衛風平定匈奴。徐自為心滿意足,心情自然十分暢快。這次衛風和劉進千里迢迢的巡邊,慰問屯田的百姓和守邊的將士,他是全程跟隨,不僅不覺得累,反而覺得精神百倍,仿佛年輕了十歲似的。
「監軍大人,這是應當的。」徐自為很恭敬的應道:「我大漢自有禮數,監軍大人、將軍大人出巡,他們本當如此。」
「話雖如此,畢竟是麻煩啊。」劉進笑了笑,很和氣的說道。大戰之後,衛風親自趕到晉陽,向他提出了要趁着冬天休戰的機會巡邊視察的建議,劉進本來有些不解,但是張光卻一下子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北疆有幾十萬的百姓,更有十幾萬大軍。衛風要劉進出巡,就是讓劉進有一個在將士們面前施恩的機會,要不然的話,衛風大可以自已帶着人巡邊。劉進聽張光一解釋,二話不說,立刻答應了。
可是等他出了晉陽,到了北疆,他卻發現這趟差事並不好玩。越往北走,風越是凜冽,刮在人臉上象是刀子割肉一般,即使他穿着厚厚的皮裘,那風還是象針一樣往裏鑽,刺骨的冷。更倒霉的是,
他在半路上遇到了連綿數日的大風雪,大雪撲天蓋地,幾步外就見不到人影。他本想休息一下,可是衛風硬是拉着他繼續向前。他開始有些不理解,可是當他看到那些守邊的將士們看到從風雪中鑽出來的隊伍,先是吃驚後是感動,跪在他的面前淚流滿面的時候,他覺得受的一切苦都值得了。他相信,這些人以後都將是他最可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