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着萬分緊張的心情,阮安在霍平梟的指導下,亦被他攙着手臂,小心翼翼地踩上馬身兩側的銅蹬。筆硯閣 www.biyange.net
姑娘腳下踩的鞋底有點薄,足心也體會到那條金屬的冷硬觸感。
很快,她邁開腿,跨坐在馬背,赤紅大馬勻健的肌理在慢慢賁動,她亦在緩慢地調整着呼吸。
等阮安坐穩,霍平梟縱身躍上馬背,身影利落矯健。
他在她身後坐定,二人的距離越貼越近,他為她遮擋住襲來的陣陣夏風。
隨着風起,綁在他墨發上的長長紅纓一下又一下打在阮安纖瘦的肩處。
「這樣握它。」
霍平梟突然握住她手,讓她抓住韁繩。
男人溫熱的氣息忽地拂過她耳畔,他用有力偏硬的骨節將她拇指掰開,讓她的指腹抵住它粗糲的表面。
阮安頷了頷首,神態認真地垂下眼睫,等他鬆開她手後,又照着他教她的方式,重新地做了一遍。
「我先帶着你跑一會,適應適應。」
他垂眼看她,低沉嗓音從她發頂上方拂過。
說完,霍平梟將骨骼強硬的手臂往內收緊,將嬌小的姑娘圈護在懷。
很快,顏色赤紅的大馬便在他的指令下,在跑馬場上奔跑起來。
鐵蹄踏地時,帶着略微的顛簸,亦讓她的心跳加快。
拂面的風越來越大,但溫度和力道卻讓人覺得很舒適,似在雲端騁游,如此新鮮的感受,在她此前的人生從未體會過。
視野比平日抬高,陡然開闊。
將暮未暮的時分,天空帶着燒紅的色澤,如火似焰,由淺變深,霞光逐漸穿透濃厚如翳的雲層,呈着四散之態,撒嚮往還未散去炎夏燥熱的大地,她清楚看見了光的形狀。
這回抬起頭,眼前不再是壓抑的四方天,而是美好的日落和黃昏。
身後的人,也是她曾經戀慕許久的人,伸伸手,就能碰到他。
跑了片刻,霍平梟勒馬喊吁。
接着同她詳說着初次騎馬的要領。
「身體坐直。」
阮安依着她的言語,即刻將身體又坐直了些。
霍平梟笑了聲,無奈又道:「太直了,再放鬆些。」
說這話時,他刻意對着阮安的耳,冷冽的呼吸漸漸噴灑在她頸側,弄得她很癢。
男人指節分明的手順勢輕覆在她纖巧的下巴,淡聲命道:「這處也收一收,眼睛向前看。」
阮安一一照做,臉卻隨着顏色越來越濃重的晚霞,如發燒般的紅。
「夾緊。」
霍平梟將手中的馬鞭交付給她後,又輕拍了拍她的大腿,低聲道:「也別夾太緊,這處也放鬆些。」
阮安看不清他神情,只覺得男人說話的語氣倒是頗為正經,沒帶任何的諧謔。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專注。
阮安清楚,霍平梟是個御下嚴格的上將,他手底下的那些兵員也都很畏懼他的威勢。
她學的不算好,甚而反應有些遲鈍,霍平梟卻沒訓斥她半句,很有耐心。
自打霍平梟讓她自己嘗試控制大馬,阮安的姿態就緊繃起來,身體異常僵硬,無法放鬆下來。
見此,霍平梟微微瞥首,他凝睇她沮喪的側臉看,低聲問:「是不是我坐你身後,你有點兒緊張?」
「嗯。」
阮安溫吞地回了他一個字。
似在自言自語,他慢悠悠地又說了句:「確實,你一直都不喜歡我在你身後。」
話音剛落,阮安只覺大腦嗡了一聲。
這人適才說的話,果然都是故意的。
霍平梟簡直是壞透了!
眼見着天就要黑了,到時她就無法看清路面,再想好好學,也不怎麼方便。
阮安禁不住埋怨他道:「你能不能…好好教我?」
說完,她回身看向他。
霍平梟好整以暇地盯着姑娘氣鼓鼓的臉,刻意將語氣放得很低,又問她:「我沒好好教你嗎?」
阮安忽地發現,馬停下來後,霍平梟好像一直在專注地看她。
他這樣的人,又用那樣的眼神看一個人,沒誰能承受的住。
心似被他目光擊了下,阮安剛要轉身避開他坦蕩的注視。
霍平梟突然捏住她後頸,握着韁繩的另只手漸漸往她身前收緊,他微微傾俯身體,溫和卻不失強勢地吻向她唇。
唇間覆上微涼觸感,他冷硬的頜線划過她柔軟的面頰,闔上眼眸前,阮安看見兩個人落在地上的影子亦在逐漸交疊,姿態親密無間。
夏風不止不歇,頃刻間,雲層被剝散,霞光一點點褪去,天空黯淡,夜幕即將低垂。
及至熱烈繾綣地吻了她良久,霍平梟方才鬆開她。
再開口,男人低沉的嗓音透了些啞:「下次再好好教你。」
許是因為霍平梟這個師傅教的確實好,又許是因為阮安本身的刻苦和努力,不出五日的功夫,阮安就能騎着馬跑上一段路。
不過在馳馬的過程中,仍有些不穩,還欠練習。
這幾日只要一得空,阮安就會去遠郊的跑馬場練習馬術,霍平梟如果有軍務在身,就會派幾十個兵員駐衛在跑馬場的周遭,還會派馬術精湛的騎兵跟在阮安的身後,隨時護衛着她的安全。
阮安騁馬的身影略顯生澀,遙遙觀之,依舊美麗動人,讓人移不開眼目。
她神態專注地挽韁勒馬時,並未注意到,一道怨毒帶刺的不善目光,已然落在了她纖瘦的背脊上。
遠郊這處的跑馬場也可供皇室成員用,從前經常有皇室子孫在這裏練騎射,比在野外跑馬要安全許多。
蕭嫣從華貴的車輿下來後,目光就一刻也沒離開過遠處的那抹倩影。
自阮安嫁給霍平梟後,蕭嫣就沒少派人打聽過有關這位房家表妹的私事。
未出她所料,這女人果然不是個擅長騎射的。
距離曲江的馬球賽也沒剩多少時日了,房氏是定然要給霍平梟拖後腿的。
自打蕭嫣被解了禁足後,同皇帝的父女關係也有了緩解。
皇后頗善忍耐,在這半年的禁足生活中,乾脆在自己的宮裏修起佛法來。皇帝看見她為他寫的經文後,到底是念及舊情,雖沒將掌管後宮的鳳印還給她,仍讓陳貴妃代掌,但卻解了她的禁足。
如今宮中的局勢是陳貴妃獨大,皇后也不與她爭鋒,乾脆稱病不出。
蕭嫣在宮裏的地位因此恢復如初,依舊是皇帝最寵愛的嫡出公主。
蕭嫣剛要帶着浩浩蕩蕩的儀仗和皇家馬奴進入跑馬場,卻被守在外面的軍將攔阻。
「公主殿下,我們將軍不許外人進到裏面,您若想在這裏馳馬,還請等臣去大營通稟給大將軍。」
蕭嫣顰起眉目,神色不豫地看向他,冷聲質問道:「霍侯的軍隊,也是大驪的軍隊,本宮是大驪的公主,不會連命令你的資格都沒有吧?」
用長刀攔住宮人的那名軍將態度異常堅決,回道:「恕臣難以從命,還請公主稍候片刻。」
阮安這時也聽到了他們的動靜,等她勒馬轉身,得見不遠處的人竟是蕭嫣,眼神划過一瞬黯然。
她想起在前世時,這位被千嬌百寵的公主也是個痴情種,在得知霍平梟造反之後,乾脆去了佛堂帶髮修行,此生再沒聘過駙馬。
只是她死的早,不知道蕭嫣的下場究竟幾何。
蕭嫣看見阮安馳馬往眾人方向行來,沒再繼續難為那個軍將,她抬眼看向穩穩地坐在馬背的美人兒,心裏想的卻是,若是這馬能將她摔死便好了。
房氏死了的話,就不會再佔着定北侯夫人的位置。
這個女人沒有資格做他的妻子,不過就是憑子上位,偏霍平梟這個男人又是個過於負責任的,才娶了她這個出身不高的表妹。
阮安下馬後,走到蕭嫣身前,同她問安施禮。
「臣婦參見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蕭嫣幽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刻意晾了她片刻,沒讓她立即起身。
阮安面色未變,在剛才也自然看見了她眼中閃過的那一絲妒怨。
可這裏畢竟是霍平梟的地盤,她料准了蕭嫣不敢過分地難為她。這姑娘的年歲也就十七八歲,比她小了五六歲,出身又高貴,性情難免驕縱些。
阮安不想跟蕭嫣過多的計較。
半晌,蕭嫣開口,語氣還算平靜地說了句:「侯夫人平身吧。」
阮安站直身體,見着蕭嫣也穿了身騎馬服,便道:「臣婦適才跑了會兒馬,現在也該休息了,這裏的場地就都讓給殿下來用。」
讓?
蕭嫣聽見這個字後,不禁冷笑一聲。
她倒是大度,不過,還輪不到她去施捨她。
蕭嫣也不想在阮安的面前失態,或是讓她看出她挫敗和嫉妒的情緒來,可當她一見到她,那些強自壓抑的情緒就再控制不住。
她覺得自己和霍平梟的婚事就差臨門一腳。
如果不是她和霍羲那個賤種突然出現,霍平梟壓根就不會娶她。
恨和怨充斥在蕭嫣的心間。
半晌,蕭嫣終於開口,語氣幽幽地問道:「你是不是挺得意的?」
阮安費解地看向她,回問:「殿下這話是何意?」
——「像你這樣別有用心的女人,也就是運氣好,若不是肚皮爭氣,憑你的出身,定北侯壓根就不會娶你。」
看着阮安那雙溫良堅韌的眼睛,蕭嫣忽地想起了霍羲,她咬了咬牙,又說:「呵,他如果一開始就想娶你,怎麼可能在碰了你之後,還把你獨自留在蜀中,連個名分都沒給?」
蕭嫣越說,越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壓根就不配得到他。
阮安當然知道蕭嫣有些喪了理智,說的話也是在刻意挖苦她。
可不得不承認的是,她說的每字每句,都在將她強撐着的自尊一寸寸地擊碎,心亦因着這番話,泛起了難言的鈍痛。
是啊,她如何不知道,霍平梟就是因為孩子,才娶了她。
當年在眉山,他向她問起過那日的事,她說沒有,他就沒有再懷疑。
他在她的茅屋住,為她撐腰,許她願望,也是想將她當餌,將陳允中誘出來。
等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他不帶任何留戀的離開,她卻連對他說留下的勇氣都沒有,沒有任何辦法能將他留住。
如果沒有霍羲,他們兩個人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她也不會再得到同他見面的機會。
如果不是因為孩子,他這樣的人,確實是不會娶她做妻子的。
或許是她佔了本該屬於別的女子的位置。
但是,現在霍平梟的妻子,卻然是她。
她已經感受過他的好,就再也不想撒手,如果誰想讓她將他讓出來,除非她死。
在場的多是霍平梟手底下的軍將,阮安自覺,身為他的妻子,更不能在蕭嫣的面前露怯,不然也會影響到他在軍中的威嚴。
阮安緊緊地抿着唇,又不卑不亢地朝着蕭嫣福了一禮,淡聲道:「不管如何,現在霍侯的妻子都是臣婦,殿下與其替他或自己鳴不平,不如早日再擇良人。」
說完這話,阮安徑直鑽入了侯府的馬車,沒再去顧及蕭嫣的情緒和怨懟。
蕭嫣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來這裏,壓根就不是想來跑馬的。
及至雷聲驟響,帶着傾頹之勢的大雨淅淅瀝瀝地落下。
阮安掀開車帷,見皇家的車輿和儀仗隊早已不在,心緒仍久久未得平復。
心情和天氣一樣陰沉,她極其無助地將腦袋埋在了雙腿之間,濕潮的雨霧帶着寒意,慢慢滲進她本就帶着無數罅隙的心間。
千瘡百孔,怎麼填都填不滿。
仿佛又回到了在嘉州的那一年,雖然每時每刻都在同他相處,卻總是被濃重的不安感深深地籠罩,卑微地數着日子,計算着他會離開的時間,猶豫着到底要不要去同他見最後一面。
可就是見到了他,她也無法將他留住,不堪又絕望。
忽地,有人掀開車帷,擋不住的朔風向她襲來。
霍平梟的身上裹挾着凜冽的雨水氣息,坐在她的對面,男人伸手揉了揉她腦袋,嗓音低沉地問:「怎麼了?」
他的語氣尚算平靜,漆黑深邃的眼裏,卻透着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從未見到過阮安如此低落的模樣,也見不得她這樣。
她突然開口,自暴自棄地問:「侯爺是不是一直都覺得,我是個別有居心的女人?」
霍平梟的眼角眉梢間帶着淡淡的陰鷙,自然不知她為何會這樣問,額心隨着他愈發緊蹙的眉宇,多了道極深的紋路。
再開口,阮安的聲音透了些哭腔,顫聲又問:「如果不是我懷了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壓根就不可能娶我?」
話音剛落,阮安突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
可話既出口,就再難收回,她覺得,或許她註定要自尋難堪。
阮安適才說的那番話,明顯激惹到了他。
此時此刻,男人頗像只被重重挫傷的孤狼,額角有青筋暴起,周身散着的野性濃郁。
眼底那抹可怕又霸道的戾氣,幾乎要將她吞噬。
阮安的杏眼有些慌顫,他卻突然欺近她,那道帶着壓迫感的身影倏然將她籠罩。
他猛地攥住她手腕,強勢地扣住她腦袋,攫取住她柔軟唇瓣。
態勢兇狠至極,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
風聲跌宕,阮安任由他吻着她,心亦隨着瀟瀟的雨聲,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墜。
覺出懷中的姑娘哭得格外厲害,霍平梟儘量將語氣放得很低,問她:「你還沒看出來嗎?」
他用粗糲的指腹拭着她眼角的淚,嗓音的質感冷且硬,卻有些發顫,透着沙啞,又說:「老子喜歡你,命都恨不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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