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外。書神屋 www.shushenwu.com
扶蘇站在殿外長廊恭候。
這座宮殿,他已來過無數次,但這一次,心緒最為複雜。
過去天真無知,不知頂撞了始皇多少次,而今細細回想下來,只覺痛心疾首。
只是與以往不同,這次的他,並未第一時間得到召見,殿內的宦官躡步道:『陛下堪堪服罷仙藥,正在養真人之氣,實在不宜擾之』。
扶蘇心中戚然。
他沒有選擇離開,而是靜候長廊外。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在這半個時辰後,他一直在回想過往。
他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過去始皇對自己的器重,也記起了過去對國家大政的主見,更憶起過去見外於國家、見外於父皇的叛逆,想到過去自己的種種忤逆舉止,心中不禁羞愧難當。
「扶蘇啊扶蘇。」
「你雖沒有正式的爵位,也沒有正式的職位,依法度而言,只是白身一個,然父皇對你的器重賞識,早已世人皆知。」
「與聞幕府軍事,主持各種朝政,你又是如何做的呢」
「心有主見,卻甘於偏向迂腐狹隘,借公心而謀私事,你的國之忠誠何在」
「扶蘇,你為何這麼令人失望!」
就在扶蘇暗自自責時,殿內有宦官匆匆出來,高聲一宣道:「陛下宣公子扶蘇覲見。」
扶蘇收回心神,微微頷首,踏步進到殿內。
入殿。
看到始皇虛弱的模樣,扶蘇心中大是酸熱,撲拜扣頭,羞愧道:「扶蘇不孝,妄談仁善,不明是非,不曉道理,過去更是沒少忤逆父皇,自今日始,兒臣定改過自新,絕不再做迂腐守舊之人。」
「請父皇明鑑!」
聞言。
嬴政瘦削的臉膛上沒有露出任何喜怒,甚至連一個點頭示意都沒有,只是平靜的轉身,接過侍女銅盤中的白布熱汗巾,分外認真的擦拭起手掌,高台之上浮現一片蒸騰而起的熱氣。
寬闊大殿,靜如幽谷。
不知過去了多久,嬴政將手中白布熱汗巾扔回了銅盤,這才看向自己這英挺的長子,道:「嵇恆又跟你講了什麼」
「父皇----」
「兒臣現在什麼都知道。」
「兒臣過去實在不孝,枉為人子。」
突然,扶蘇失聲痛哭起來。
嬴政良久無言,聽任扶蘇悲愴的哭聲迴蕩在沉沉大殿,直到扶蘇止住了哭聲,才淡淡開口:「那就給朕也說說吧,他這六國餘孽,又給你講了什麼大道理,竟能讓你這麼大徹大悟!」
「兒臣遵命」扶蘇繼續跪在地上,並沒有起身的意圖,道:「兒臣在聽嵇恆講完之後,終於明白了父皇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為何他會說殺人者,扶蘇也。」
「他們的確因兒臣而死!」
「因為兒臣不忠不孝無義無能。」
「兒臣過去空談仁義,實則根本不知何為仁義,父皇焚書、坑儒只是想教明白,勿輕易聽信他人,要有自己的判斷,仁善是要靠自己領悟參透的,儒家的仁善,歸根到底是儒生的仁,非是扶蘇的仁,更非是大秦的仁。」
嬴政肅然端坐,對此不置可否,道:「你的理解又錯了。」
「你的仁是你個人的仁,也只會是你個人的仁。」
「大秦行的是法制。」
「大秦的仁一直很明確,便是公平公正。」
「商君說『法以愛民,大仁不仁』,老子說:『大仁不仁,大善不惠』,究根結底都是公平二字。」
「大秦不行救濟,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卻激發民眾奮發,遏制罪行膨脹。」
「從而一舉奠定秦國強盛之基。」
「為政之仁,要的便是此等天下大仁。」
「個人之仁,終究是小仁。」
「然法家之道,一直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有些急於求成、甚至稱得上是急功近利,因而在法家體制下,有時是需要個人之仁加以調和,但個人之仁絕不能凌駕在天下大仁之上。」
「否則。」
「只會誤國誤民!」
扶蘇靜靜聽着,心中若有所思。
嬴政的話語,始終都很平靜,但又充滿力量。
在這靜如幽谷的大殿中,父子二人罕見的耐心對話着。
大約頓飯時間,嬴政已停止開口,扶蘇也不知何時從地上站起,目光已變得堅毅且澄澈。
嬴政欣慰的點點頭,額首道:「那嵇恆有如此見識,也算是難得,不過以他的情況,只怕不會只跟伱談仁善,他還說了什麼」
扶蘇心神一緊,遲疑了片刻,低垂着頭,忐忑不安道:「嵇恆還說父皇用不了多久,會把兒臣派往北疆,跟蒙恬大將軍共事。」
嬴政目光微沉,面無表情道:「此事,他上次便提過。」
「還有呢」
扶蘇低垂着頭,緊緊咬住牙關,不敢再說話了。
嬴政淡淡的看了扶蘇一眼,漠然道:「扶蘇,說話,你我既為父子,又為君臣,無須顧忌太多。」
「兒臣遵命。」扶蘇深吸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安,艱難的開口道:「嵇恆,他他說父皇之所以焚書、坑儒,都是在為兒臣鋪路,而且父皇從去年開始,其實就就一直在為兒臣謀劃。」
聞言。
嬴政目光一冷。
扶蘇繼續道:「他還說,父皇過去巡行,是為示強,而今三年未巡遊,已讓六國餘孽生出異心,他還大膽妄言,父皇用不了多久,便會再次巡行,不過不過是在安排好朝堂事務之後。」
嬴政臉色倏地一沉,眼中閃過一抹殺意。
扶蘇竭力低着頭,他能察覺得到,父皇的目光,已變得十分有壓迫性。
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咬牙道:「嵇恆還說,日後父皇會讓蒙恬為相,還會用百官來壓制蒙氏,在軍中則用王氏去制衡蒙氏。」
「夠了!」嬴政突然拍案怒喝了一聲。
扶蘇本就如驚弓之鳥,聽聞始皇震怒,當即嚇得臉色蒼白,長跪在地。
不敢再言。
嬴政臉色陰沉至極,只是看到扶蘇這驚恐模樣,最終粗重的喘息一聲,漸漸平息下來,冷聲道:「區區六國餘孽,也敢妄加揣測國家大政還妄圖挑撥君臣關係。」
「不知死活!」
「這些離間之話,不准再對任何人說!」
「扶蘇,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