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之下,趙泗站在宮門默默盤算,始皇帝震天響的呼聲估摸着打了有十幾分鐘,爾後趨於平靜。
又過了大約十幾分鐘,傳了一些響動,稍待片刻,始皇帝的聲音響起:「朕睡了多久?」
「約莫半個時辰!」趙泗開口回應。
始皇帝抬手伸了個懶腰,一覺醒來,居然神清氣爽,這可是近段時間從未有過的全新體驗,夏無且曾經說過,自己的病有很多是因為心事引起,許是這幾日新糧出產,心情愉悅?
總之一覺醒來的始皇帝渾身精力充沛,只感覺充滿了幹勁,起身踱步活動了兩下,剛準備繼續處理剩下的政務,卻聽見趙泗囁嚅的聲音響起。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始皇帝側身於案,眉頭微挑開口:「郎官有議論朝政之權,凡屬國事,自無不當講。」
這也是郎官的權利之一,和後世的言官有點像,只不過這個權利也屬於薛定諤的權利,倒做不到如後世言官一般梗着脖子指着皇帝的鼻子輸出。
「陛下,臣方才看見,陛下丹藥散落,敢問陛下服用丹藥,可是金丹?」趙泗開口。
「嗯」始皇帝微微點頭。
「陛下~~這金丹,他多半是不能吃啊。」趙泗猶豫了半晌,金石之丹,有百害而無一益,基本上無需贅述。
「哦?此話何解?」始皇帝並沒有第一時間反駁,而是將散落地上的金丹一一撿起放在手心仔細端詳。
金丹通體圓潤,外表光滑,色澤艷麗,從品相上來看,是上等金丹,始皇帝磕了這麼久藥,基本上也能夠做到一眼頂真。
這金丹首先要圓潤,不能有斑駁,不能有毛刺,坑坑窪窪,其次要看色,有赤金之丹,有亮銀之丹,並非色彩越艷麗越好,而是講究意境,極品金丹和藝術品差不多,譬如始皇帝手中的幾個,點綴的色彩宛若一副意境幽遠的彩畫,還有的金丹上面的圖案真真和畫作如出一轍。
這可不是人為後期描上去的,理論上來說,能夠用煉丹爐和一堆重金屬把金丹煉成藝術品,也確實是個本事,放在現代也是難度極高,不管是材料配比還是火候掌握都需要爐火純青。
「這陛下可否容臣入內細嗦?」趙泗開口問道。
「可!」
趙泗這才點頭,放下大戟入內。
「陛下可否予臣一枚丹藥?」趙泗開口,始皇帝將手心丹藥置於案幾之上。
「陛下,這些金丹品級如何?」趙泗問道。
「景象渾然天成,通體圓潤飽滿,自是上乘。」
「陛下,請看」
「這些色澤,其實都是金屬經過丹爐冶煉的殘留,人體根本無法消化。只能滯留體內,緩慢排出,有些甚至無法排出。煉製金丹,是否常用礦石?雲母,硫磺,汞金?」趙泗開口詢問。
始皇帝皺眉點了點頭。
「如此,臣也可以差不多得出來結論了,陛下,金丹有毒!」趙泗開口。
始皇帝面色依舊平靜,仿佛吃金丹的人並不是他一般,不過也並沒有斥責趙泗信口開河。
「如何證實?」
「此丹小,故而毒不烈,人初服時,精神倍增,只不過此毒厲害就厲害在人體無法排出,只能堆積體內,只是因為毒性微小,故而只能隨着時間推移越吃越多才會慢慢顯現。
陛下現在是否會感到腸胃不適?精神不濟,身體乏力?口內時常出血?」趙泗開口問道。
畢竟是玩極限運動的,熱愛作死的,這種知識點趙泗還是記得清楚的。
始皇帝皺眉點了點頭,趙泗說的每一條症狀他都有。幾乎全中,很顯然,趙泗並不是始皇帝的醫生,不可能知道始皇帝確切的身體狀態能夠說的如此準確,始皇帝心中略顯動搖。
「陛下若是不信,可差人補些鼠鳥餵食金丹,鼠鳥弱小,微毒也難以抵抗,一試便知。
倘若陛下還是不信,可以挑選即將處死的罪犯,每日為陛下試藥,一天一顆即可,不需要太多,陛下可以觀察,罪犯後續的症狀是否和臣說的一致。」趙泗繼續開口。
為了避免方士找藉口說什麼人和獸的身體不同,趙泗乾脆提出了拿死刑犯試藥。
始皇帝磕的丹藥上面的色彩,那全是純純的重金屬,照這種丹藥一天一顆餵死刑犯,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嚴重的生理反應。
如果長期保持一天一顆,一個正常人未必能撐過兩三年。
「朕知道了。」始皇帝點了點頭,面色依舊古井無波,神態平靜。
「繼續當值吧。」始皇帝擺了擺手示意趙泗繼續值守宮禁,自己則把金丹置於手心仔細端詳。
夏無且提出,金丹是虎狼之藥,始皇帝將信將疑。
趙泗又提出,金丹有毒,並且給出了明確的症狀反應和證明方法。
如趙泗說的,方法很簡單,找幾個即將處死身體健康的犯人,好吃好喝的養着,一天一顆金丹,只需要觀察後續會不會出現該症狀即可。
實際上擺在始皇帝面前的,並不是金丹有沒有毒的問題。
而是,信誰的問題。
就算實證,方士亦有狡辯之詞。
夏無且多次提醒,始皇帝屢次服用金丹,歸根結底的原因在於始皇帝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垮,自己也不能精力不濟,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最起碼,現在不能停下。
戰車已經發動,在到達終點之前移交下一棒之前貿然停下在始皇帝看來就是失敗。
始皇帝要做的從來都不是選擇題,選擇相信誰不是問題,問題在於能否放下長生的執念。
始皇帝只是默默的將金丹放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和心煩意亂,安心的處理奏摺。
倘若每日都如同今日這般,身體康泰,誰閒的沒事吃金丹?別說金丹,就是滋補身體的藥膳始皇帝都懶得吃。
時間的緊促和透支精力不濟的身體讓始皇帝自身產生了嚴重的衝突,才是導致始皇帝飲鴆止渴的真相。
而另一邊
下鄴鄉,徹林里之中
「大父兄有消息了麼?」正在鋤地的季常轉身看向對自己發出詢問的季成。
「徹侯那邊傳了信你大兄,可能是沒回來罷」季常揉了揉滿是溝壑的老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徹侯問過說是你大兄,應是內在船上,可能滯留扶桑了。」季常將出頭放下,蹲在田埂之上。
提起季泗,依舊是季常心裏過不去的一個坎,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心中一直有愧,未必敢奢望季泗還認他這個大父,可是就是想聽到這孩子還活着的消息,去瞧上那麼一眼,也就夠了。
「大父不必心慌,徐福滯留海外不歸,違背上意,陛下定然會興兵踏海伐之,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大兄就要歸家嘞。」季成蹲下身子寬慰自己的大父。
「嗯」季常拄着鋤頭起身,繼續耕耘。
季成則騎上戰馬,繼續巡視鄉亭,目光,不經意的朝着咸陽城的方向看去。
季成,就是那一次友情參演的百姓之一。
他遠遠看到過趙泗那個為王駕車之人,何等意氣風發,他心中慌亂,有意相認,可是那般重要的場合,他如何打岔?
太像了!
季成可以肯定自己絕對沒有認錯,大兄的面孔一直停留在他的記憶之中,雖然如今時過境遷,可是季成可以肯定自己絕對不會認錯。
他從來就沒認錯過自己的大兄,打小就是如此,哪怕是漆黑的夜晚,遠遠的只能借着月光看到稀疏錯落的人影,他也能一眼認出來哪個是大兄。
只是現今,時過境遷季成也不知該如何作為,只能拍了拍自己胯下的戰馬,心中滿是猶豫和疑問。
而另一邊,宮禁之中,趙泗宛若石雕,站至天色黯淡,值守宮禁已經開始換班,唯有趙泗這個位置沒有換班之人,趙泗念及自己還沒住熱乎的新家,心中略帶疑惑。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直至夜幕籠罩,始皇帝處理完一天的政務,這才舒展身體起身。
「退下吧!」
趙泗心中滿是疑惑,不過還是躬身告退,執戟而去,出了宮禁,趕至郎中令署,趕忙去換衣服板冠。
待到穿戴整齊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好在,郎中令署加班的人大有人在,內里燈火通明,趙泗不是最晚下班的那一個。
待至側門,趙泗家中車架和隸臣已經等候好,旁邊還有一架車,趙泗剛準備上車,卻發現遠遠又有一道身影前來。
「明日還要去宮中執戟,不要忘了。」蒙毅的聲音遠遠傳來,趙泗聞言停住,上前兩步開口詢問。
「上卿,我有一惑,可否相問?」
蒙毅於車架之前頓住腳步點了點頭。
「自然。」
「這值禁宮門,怎麼就我一人當值?」趙泗心中不解大了去了。
首先說這門口,雖然趙泗的打扮很有排面,可是一個人站在門口不對稱啊,不得再補一個湊齊哼哈二將?
其次,趙泗執禁,別的地方都有人換班,唯有趙泗這裏沒有,就連下班還是始皇帝親自批的。
「有些地方常設郎官執戟,基本上每個郎官都要排期當值,但是有些地方尋常是不設侍衛郎官當值的。」蒙毅笑着開口為趙泗解釋。
郎官固定當值的是宮門口,而不是屋門口。
始皇帝只有經過那處宮殿,或者進出宮殿的時候才能瞄上那麼兩眼。
趙泗站的地方是屋門口,屋門口一般是沒有郎官乃至於侍衛的。
侍衛衛於宮外,郎官值於宮門,宮內多為宦官內臣,這一點要區分開來,不管是郎官還是侍衛,雖然於皇宮當值,但是通常情況下不能入宮。
宮裏面活動侍奉的還是內臣。
趙泗站的是始皇帝處理政務的房間門口。
這個位置通常不站人,也不是常設當值的位置,可以看成始皇帝表示親近看重的一種方式。
蒙毅,王離,李信,蒙恬,王賁,都曾經在這個位置站過。
「那還得站多久?」趙泗開口詢問,總不能天天都乾巴巴的在那站着,杵在那裏跟個棒槌似的。
「那就得看陛下的意思了」這位置有長有短。
蒙毅現在不定時還去站兩天呢。
總之始皇帝什麼時候下班趙泗什麼時候下班,始皇帝不睡覺,趙泗也得跟着熬夜。
不過這個位置有一個好處。
離得近,離得很近!
而且象徵意義大於守衛意義,往這裏站也不是真讓你守衛的,宮門有郎官值守,宮外有禁軍巡視,宮內有內臣林立,趙泗那個位置說白了就是擺在那裏看的。
故而趙泗最重要的職責從來都不是什麼執戟。
始皇帝有一個習慣,在郎官近距離站崗的過程中,偶爾會詢問一些政事,不是真讓人站在那裏一天當吉祥物的。
「好好干,陛下很看重伱!」蒙毅拍了拍趙泗的肩膀,說出了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始皇帝通常偶爾挑選郎官值守門口,也是成對,確實一般都是湊齊哼哈二將。蒙毅是第一個例外,李信是第二個例外,趙泗是第三個。
而且像這種情況通常一個月不一定有那麼兩三天。
像趙泗這種情況,極為少見。
始皇帝很少很少剛一上來,甚至都沒來得及熟悉郎中令具體事物的情況下就直接把人放到門口執禁。
除非,始皇帝打算親自培養提點趙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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