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下定論的一點是。
曲東川看到的絕不是青浣兄長的鬼魂。
——天地大變,人鬼殊途以後,哪怕是那偉力通天的文聖的鬼魂,也只能在余琛吃香喝辣的時候在一邊兒饞得摳腳,而無法干涉陽間活人世界的任何一點兒東西。
並且,倘若不是余琛來了的話,文聖的鬼魂也堅持不了一兩天就要被天地規則磨滅。
按曲東川的走馬燈來看,青浣的兄長死了都好幾個月了,哪怕就是有執念化作冤魂,那也早該被磨得渣都不剩下了。
而曲東川的記憶里,又確確實實真真切切看到了鬼影了。
不是幻覺。
就只能說明一件事兒,有人裝鬼!
那麼,這個人,會是誰呢?
「還能是誰?」
文聖聽了余琛的話後,抹了抹鬍鬚,說:「小傢伙,要是你連這都想不到的話,老夫勸你還是從非凡世界的圈子裏把腳抽出來,要不然早晚得被人坑死。」
余琛翻了個白眼兒,沒理會他。
就把曲東川的鬼魂放出來,然後坐在桌旁等着。
沒一會兒,青浣就收拾完碗筷,也出來了。
她跟余琛打了個招呼,就提起掃帚要去陵里掃雪。
但余琛卻叫住了她,讓她坐下。
對於這個沒什麼架子的守陵人,青浣並沒多想,當即乖乖坐下來,好奇望着余琛。
卻聽對方第一句話就是——曲東川,是被你害死的吧?
開門見山,完全不搞虛的。
那一刻,青浣瞳孔,猛然收縮,臉色瞬間蒼白,強作鎮定道:「大人,您您說什麼呢?青浣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
余琛看罷。
心道一聲,果然還是年輕了,不夠鎮定。
想他在渭水的時候,還能親眼看着昨兒被自個兒殺死的人被埋進土裏沒半點兒慌張。
甚至有時候搬屍人忙不過來,他還會主動去幫忙鏟兩鏟子土。
「曲東川心臟不好。」
余琛擺了擺手,開口道:
「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在你兄長死了後,你半夜扮作鬼魂,去嚇唬他。」
「在萬家陵上的時候,是這樣。」
「他回去養病的時候,還是這樣——曲東川沒有想到,他讓你照顧他生活起居,正好給了你機會。」
「但哪怕曲東川驚嚇之下無比虛弱,但就是不死,你再也等不及,你的恨意再也無法忍耐,所以在某個深夜,你換上你兄長的裝扮,提着刀,站在門口,想親手抹了這個仇人的脖子。」
「但你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曲東川真就被活活嚇死了去。」
「我說的對嗎?青浣。」
余琛靜靜地看着她。
青浣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她不曉得余琛為啥知道這些,知道這些應當只有曲東川個她才知曉的細節。
但毫無疑問的是,對方很多地方都說對了。
自個兒的殺人罪行,暴露了!
被這個認識不足一天的新任守陵人,剖析得清清楚楚!
終於,不再隱藏。
「我和兄長是孤兒,很小就被爹娘扔了,我記不得爹娘的樣子了,但兄長還記得。」
「沒父母,兩個小孩兒在街上,吃不飽也穿不暖,好不容易討來一點兒饅頭,兄長也不吃,就留給我。」
「後來,我倆一路流亡到這州府,費勁千辛萬苦找了個搭理陵園的活兒——雖然曲東川很刻薄,雖然他讓我們干很多活兒,雖然他不讓我們上桌吃飯,但至少都不用餓肚子了。」
「我和兄長,都好開心。」
青浣目露回憶之色。
「剛來陵上的時候,我怕鬼,兄長就一個人擔下了夜裏打掃的活兒,經常一整夜一整夜不合眼。」
「他是個好兄長,每時每刻都想着我,他省吃儉用,把鐘鼓司發得酬勞積攢起來,說以後給我嫁個好人家。」
「但那一天,什麼都沒了。」
「他打碎了一個碗,曲東川罰他不穿衣服,在冰天雪地里站一晚上。」
「回來後,他得了風寒,曲東川也不放我們下去看病,我悄悄背着兄長出去,他就把我們捉回來,一頓打。」
「後來,兄長因為風寒,死了,我的世界,也崩塌了。」
青浣的臉色,變得怨恨起來。
很難想像,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她看向余琛,眼裏又露出深深的不解。
「我不曉得。」
「我們兄妹,只是想填飽肚子啊!」
「只是想吃得飽一點,只是想穿暖和的衣服。」
「我們勤勤懇懇,沒有一點懈怠。」
「為什麼這樣的願望,都無法實現呢?」
「曲東川為什麼一定要害死了兄長,才甘心罷休呢?」
青浣搖頭,
「兄長死了,被他害死了,但他還是能和以前一樣逍遙自在。」
「我不能接受,我要為兄長討回公道。」
「於是,就如您所說的那樣,他心臟不好,我又手無縛雞之力,就只能天天扮鬼,嚇唬他。」
「他回家養病,讓我伺候他,我也嚇唬他。」
「直到活生生嚇死了他,才罷休!」
「哪怕到現在,我也不後悔!」
「哪怕會掉腦袋,我也不後悔!」
說完以後,仿佛心底深處的秘密終於吐露一樣。
青浣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余琛。
「大人,您說像曲東川這樣的人,該死麼?」
「該死。」余琛點頭,「但」
「我明白您的意思,他該死,但我還是犯法了。」青浣慘然一笑:「跟我這樣的殺人犯住在一起,您也很害怕吧?」
「您是個好人,所以我不會害您,相反,您可以去官府舉報我,或許還能得一些賞銀——就當是對您這頓飯的回報吧。」
說罷,青浣的臉上再也沒有一絲驚慌,只有平靜。
余琛翻了個白眼。
你這就叫殺人犯?
那咱算啥?
惡貫滿盈的血手屠夫?
他擺了擺手,「我想說的是——嚇死,太便宜他了。」
青浣的表情,直接愣住。
余琛接着道:「你兄長是如何死去的,他就應該體悟同等的痛苦。」
青浣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我知道他抓的藥材里,有安神嗜睡的藥物,你給他藥的時候,可以多放一點。」
「趁他熟睡,將他拖出來,扔在風雪裏,讓他同樣也被風雪所凍斃。」
「當然,為了洗清你的嫌疑,你應當帶上手套與帽子,並在照顧他的時候,你就應該開始裝作無意間和街坊鄰里談起,曲東川最近受鬼魂困擾,晚上經常起夜夢遊。」
「並且,你還要和曲東川本人說,讓他自己也認為自己有夢遊之症。」
「久而久之,除了你以外,大伙兒就都知曉當真有夢遊之症——所以最後因為夢遊出了屋子,被活活凍死,也就不稀奇了。」
「哪怕沒凍死,他也不會懷疑到你身上來。」
青浣看見,眼前這個一直都溫和無比的年輕守陵人露出一抹陶醉的笑。
「——所謂復仇,就應當如此,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方才暢快,方才念頭通達。」
咕嚕。
青浣咽了咽口水,呆呆地點了點頭,「受受教了。」
那一刻,她終於明悟過來。
這位新來的頂頭上司,固然不是曲東川這種尖酸刻薄的惡人。
但好像是個變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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