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有人啊,偏偏不這麼想。
余琛目送了那幾名吏目在風雪裏下了山,就準備關門回屋。
可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餘光瞥見,那新立的兩座墳頭上,幽光閃爍。
余琛一愣,扭頭看去。
就只見那酒家女的墳頭上,一個生身穿囚服的虛幻影子飄了出來,搖搖晃晃,朝他而來。
定睛一看,這是一名女子,容貌嫵媚,婀娜多姿,可惜就可惜在那脖頸之處,拿針線縫起來的。
——不正是先前被斬首後又被縫好了屍首,剛被葬下的酒家女?
她,也有那未遂之願!
回屋後,這酒家女的鬼魂也飄然而來,跟隨着余琛的腳步,久久不散。
等他將度人經取出來,那酒家女的鬼魂被攝進去後,一行煙熏灰字浮現於經卷首處。
【凡願九品】
【此恨難消】
【時限∶無】
【事畢有賞】
緊接着,那酒家女的一生的走馬燈,閃爍眼前。
卻說這酒家女從小生得水靈,稍微長大一些後更是出落得婀娜窈窕。
從童年到少年時候,都是在鄰里街坊的誇讚聲里度過,甚至等她長大了,往那酒鋪門口一站,啥都不用說,酒鋪的生意都好了不少——不少酒客,都是為了和她搭上兩句話。
這般眾星捧月般的待遇,自然讓酒家女從小便心高氣傲,長大了,也覺得她以後是那種嫁入天橋大戶人家的命。
但她沒想到的是,渭水不大,但講求的還是一個門當戶對。
那些個風流公子哥兒和她逢場作戲時甜言蜜語,可天一亮,褲子一提,就絕口不提娶嫁之事了。
後來,酒家女年紀到了,又遇到江三魚的熱烈追求,加上江三魚又有點錢財,酒家女就嫁給了他。
可即便如此,她並不愛渾身廚房味兒的江三魚,她愛的是金銀珠寶,是那吟詩作賦瀟灑不羈的俊俏公子。
於是,就像命定的孽緣一樣。
那個英俊不凡的浪蕩子出現在酒家女的面前,讓她直接就淪陷。
從此翻雲覆雨,情真意切。
但好景不長,江三魚一次鬧肚子提早回家,讓這事兒暴露了去。
儘管江三魚原諒了她,也保證不會到處去說。
但得到了「真愛」的酒家女,如何可能與那浪蕩子斷乾淨?
誰又能保證,江三魚真能將這事兒守口如瓶?
總而言之,在某次巫山雲雨後,姦夫淫婦心生一計。
——殺人!
去城南藥頭兒那買來蒙汗藥,準備好板車,勘察拋屍地點……然後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酒家女借道歉之名,親手做了滿桌子菜,給江三魚斟上酒,舀了湯,又穿得猶抱琵琶半遮面,風姿誘人。
當即,便讓江三魚欣喜若狂,卻不想,這是他最後一頓飯。
後來的事兒就順理成章了。
趁着夜色,倆人把睡得跟死豬一樣的江三魚裝上板車,推到渭水河畔,一扔。
萬事大吉。
甚至倆人覺得,這事兒辦得簡直天衣無縫,甚至連桌上的飯碗和床底的蒙汗藥都沒處理,就再度共赴巫山去了。
哪兒成想,雲雨之後,那捕快林一推門而入,將迷迷糊糊的倆人一併帶走了。
後來的事就簡單了,審訊,公堂,判罪,行刑,人頭落地,塵埃落定。
但在死之前,酒家女……心生怨恨。
——對那捕快林一!
倘若不是他,江三魚的屍首壓根兒沒人找到,更別說捉人的判罪了。
就是他!
就是他將自個兒和情郎送上了斷頭台!
就是他將自個兒和情郎的命一併斷送了!
恨吶!
怨吶!
不甘心吶!
人頭落地的前一刻,酒家女心頭百種情緒纏在一起,化作未遂之願,死不瞑目了!
這才有了下葬以後,遺願未成。
而這時,余琛也知曉這了這所謂遺願的含義。
——報復!
酒家女,要報復這捕快林一,要報復這害她與情郎人頭落地的睡夢神捕!
讓他死!
走馬燈看罷。
余琛只感覺相當……無語。
這酒家女的走馬燈里,有憤怒,有怨恨,有不甘,有她的一生,有她的情郎,有捕快林一,甚至有那壯碩的劊子手。
唯獨沒有太多江三魚的戲份。
那廚子誰啊?
真不熟?
對於她被砍頭的原因,酒家女也沒有絲毫自覺——不是因為捕快林一,也不是因為那劊子手的快刀,而是因為她與那浪蕩子殺了人害了命!
殺人,就應當償命才是!
何況這被殺的,還是深愛她的丈夫!
余琛來來回回翻看了幾遍酒家女的走馬燈,愣是沒有從中找到任何一點兒悔恨之意!
望着那度人經里,黃泉河畔的鬼影,余琛不得不感嘆。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吶!
這相當偏激的話,放在這酒家女身上,當真是無比貼切!
思忖片刻後,余琛又看向那度人經上,【此恨難消】的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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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白了,酒家女的遺願,就是要讓那捕快林一去死。
這事兒對余琛來說,不難。
——先前下山探聽消息的時候,余琛遠遠見過這位睡夢神捕,天眼一望,是個練家子,但也僅此而已。
甚至未入先天,比不上那正青幫的老大謝青來得厲害。
倘若余琛真想殺他,只要挑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臉譜一戴,往吏目居一去,找到那捕快林一,扭斷脖子,飄然而去。
以他現在的身手,加上森羅鬼面掩蓋氣息,簡單得很。
儘管一個捕快的死,怕是會讓衙門震怒,可這和余琛一個看墳的罪戶有什麼關係呢?
總之,要做的話,輕而易舉,還難有人懷疑到他身上。
但問題的關鍵是,這件事兒,余琛偏偏還就不想辦。
除了余琛尚且未曾親手奪去人之性命以外。
還有一點,憑啥?
酒家女謀害親夫,不知悔改。
人家捕快秉公辦事,又何錯之有?
但度人經可不管你人間是非善惡,那煙熏灰字沉浮不定,仿佛在催促余琛,接下遺願。
對此,少年陷入兩難境地。
是遵從酒家女遺願,去殺了那捕快林一,還是遵照自個兒內心,棄之不顧。
前者,昧了良心。
後者,卻不知拒絕了遺願後,會有什麼不可預測的後果。
而以往,每當面臨選擇時,余琛兩世的經驗一般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但這一次,兩世的認知得出的結論,卻異常雷同。
這一世的經歷告訴他∶酒家女殺人償命,罪有應得,怪不得人。
上輩子的認知就更加直接——這還配復仇?配嗎?配個幾把!
於是,少年看墳人睜開眼。
看向那度人經,朝那金光氤氳的經卷,堅定搖頭。
「此願喪天理,違人倫,不接。」
那一刻,煙熏灰字一陣涌動,煙消雲散。
然後,那黃泉河畔的縫頭女鬼,尖嘯一聲後,帶着滿腔不甘與怨恨,消散於茫茫濃霧之間,不留一絲痕跡。
萬幸的是,這遺願,余琛拒絕也就拒絕了,度人經卷也沒有什麼懲罰之類的。
當然,那酒家女的九品遺願的好處,自然也是沒了。
可余琛心頭,卻一陣通透,念頭通達,神清氣爽!
在得了那度人經卷以後,余琛時常在想,究竟是他用度人經去完成那些死者的遺願,還是度人經通過他去度化那些不散陰魂。
直到此刻,第一次拒絕了死者的遺願以後,他與這度人經卷之間,方才分清主次。
他是主,經是次。
他借度人經,度化死者。
但若他不願,亦可不度。
他是余琛,是清風陵看墳人,是爹娘被砍了腦袋的渭水罪戶,不是度人經的工具傀儡。
風雪襲人,少年持經,今日方知,我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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