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慢慢抬起:「你之笛已在掌中,剛才那一曲,能吹完麼?」剛才那一曲,《笑傲江湖》,林蘇其實只開了個頭,李道年的蒼茫劍道就被他撕得七零八落,樂曲也就此中止,這一曲在瑤池之中突然而起,又戛然而止,留下了多少意難平?
其中至少有瑤池聖女玉逍遙,她是最為意難平的。
她想聽完這支曲。
林蘇輕輕搖頭:「此曲不合適。」
「不合適?」
林蘇道:「此曲並非常規之曲,此為戰曲,你我之間,我不希望有戰……另外給你吹一曲吧。」
玉逍遙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
有聽不到剛才絕妙之曲的遺憾,但也有深深的認同……
你我之間,我不希望有戰,所以,這首戰曲,我不在你面前吹起……
江湖之上,詭秘橫流,多少同門反目,多少親友成仇,這樣的事情,在瑤池秘庫之中記載的沒有萬件也有八千件。
但他卻告訴她,我不希望與你之間有隙!
我又何曾想?
在與你東南佛國相逢之前,我內心深處的確將你視為競爭對手,但自從一首《一剪梅》傳世青詩送到我手中的時候,我心中也每每在徘徊着這個問題,你與我,此生會是何種關係?而今日,我至少得到了一個答案:你不希望你我為敵!
萬千思緒從玉逍遙心頭流過,化為一句很平常的話:「那你欲奏何曲?」
「當日《一剪梅獨上蘭舟》送給你了,我為這首詞兒譜了個曲,我吹給你聽!」林蘇逍遙笛一橫,笛聲悠然而起……
這一曲,演繹曲道無盡的美感。
這一曲,不再是殺伐天下的快意恩仇。
這一曲,纏綿緋惻,不管是百鍊剛,還是雲淡風輕的仙子,統統化為繞指柔。
琴島之外的湖畔,幾名瑤池女子停下了腳步,甚至還有幾人虛空定在空中,往日的天高雲淡,在這奇妙之曲面前,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從此,她們的修行道上,多了幾縷世道妙音,在浮雲之下,在碧水之間,在斗室之內,在枕席之側徘徊不去。
侍女小青,已到了琴島之外,終究還是沒有上島,她在湖面失魂落魄,她的腳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腦袋,這是守護神獸白蛇,她有個讓人很無語的名字:白素貞。
白素貞是妖蛇,但是,她也是通人性的。
她知道自己這個名字的出處,她還親眼看過《白蛇傳》,她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是誰,他就是寫下《白蛇傳》的那個人,他來到了瑤池,瑤池上的琴島,仿佛成了《白蛇傳》裏的西湖斷橋,一如書中寫下的那般美妙。
美妙如夢的樂曲之中,白蛇出了水,遙望琴島,她陷入了迷濛……
如果面前上演的也是一部千古名篇,那麼,他是不是許仙呢?而白素貞又是誰?
白素貞是誰?如果拿來問瑤池的人,瑤池的人會同一時間將手指指向她這條護宗妖蛇,但是,護宗妖蛇自己突然發現……我不是白素貞,聖女自己才是!
世事變幻,千秋無定,有很多故事,都在這世間一遍遍重演,但是,也有很多故事跳出了故事的框架,變成了另一個故事……
湖水悠悠,樂曲悠悠,一曲傳世名曲《一剪梅獨上蘭舟》,在這五月初,在這修行聖地瑤池,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將瑤池各位仙子的心,亂成了西湖水……
瑤池聖母痴了……
她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千年前,那個時候,她是瑤池聖女,風華正茂,看天下人如看螻蟻。就在她自以為自己是天下年輕人可望不可及的頂峰之時,一個男人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她面前,這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這是一個真正的天下敵!
此人與她大戰於九曲山之巔,最後以蒼茫劍道擊敗了她,將她從九天之上打下了塵埃,如果說這一劍,是撕開她們之間那層幕布的利器的話,他的詩,卻將這層幕布後面的天空變成七彩顏色。
那個人就是燕南天,一個以劍馳名卻又溫文爾雅的讀書人。
是的,燕南天也曾是文人,因文才出眾而獨步文壇,卻因嫉惡如仇、妄議國政而科舉除名,從此,他就成了修行路上的一個奇葩,他的詩,入了塵世,入了修行道,甚至與他的劍道合二為一,眾人皆言,他是文人之中最擅用劍的,也是劍道之上寫詩最好的。
也不知是他的劍,還是他的詩,將自己這個瑤池聖女拖入了萬古沉淪。
她跟着他轉戰億萬里山河,殺內奸,滅宗門,除魔族,誅妖族,縱橫十國,橫掃八境,兩百餘年時間裏,他們就這樣攜手並肩。
大戰之後,他會寫詩,她會偎在他身邊聽他念詩,天上星光閃着,四野一片安寧,她就那樣沉迷於萬古豪情與柔情百結之中出不來,哪怕過去了千年,她還是出不來……
今日,她的女兒似乎走上了她的那條老路……
她的生命中出現了這樣一個人,跟燕南天是如此的相似……
不,他甚至比燕南天更能讓女人沉淪,至少燕南天文道是失敗的,而他,卻成功了,燕南天的詩歌雖然多,雖然讓正道文人也自愧不如,但比起他來,依然是小巫見大巫,更要命的是,這個少年郎竟然還會吹曲唱歌,他的曲,遠遠凌駕於當世所有樂道大家之上!
這樣的人,跟女兒遇上,於她,是禍是福?
是一扇全新之門的燦爛開啟,還是她萬古沉淪的一個開端?
瑤池聖母漫步月光之下,天空是萬里星河,她就這樣走一程,思一程,她的身後,星光明滅……
她自認為她已經看透了世情萬象,修行萬象,但是,今夜,她卻有了幾許迷茫,關乎前路!
她可以測前路,但是,她不測!
因為每次測前路,對於天機都是一種驚擾,這份驚擾或許會悄然改變既定的路線,發生無人能知的偏離,她並不願意驚擾這份天機,她更希望看到一幅完全未知的畫卷在她面前慢慢展開,慢慢跟她最初預設的軌道並軌而行……
綜合評判,今夜的少年郎,給了她迷茫之餘,可能也給了她一種驚喜。
然而,另一座山峰之上,李道年卻是驚恐。
他突然發現,林蘇在他眼皮底下又踏出了新的一步。
一首曲,給整個瑤池巨大的震撼。
只需要這一曲,林蘇之名,在瑤池就已經不在他之下。
他李道年,深入蒼茫洞,用十三年苦功建立的瑤池第一人豐碑,被林蘇一曲拉平,試問天理何在?
……
七天時間,琴島無人打擾。
就連小青都沒有過來。
林蘇與玉逍遙論道,探討接下來的對手,逍遙竹下品茶吟詩,星光之下吹笛彈琴,如果這是修行道上的閒情逸緻,這份閒情已然能讓湖水生波。
是的,玉逍遙會彈琴,而且她的琴,絕非一般。
她的琴,是她的戰技……
林蘇曾經見識過,第一次上琴島,玉逍遙就拿這瑤琴「招待」過他,一曲瑤琴起,一湖大陣生,林蘇當日自我揣摩分析過,他覺得他如果憑真本事上島,大概需要將吃奶的勁都使出來,還未必一定能成功。
本着上門做客需要斯文的基本宗旨,他當日沒有講打,而是吹了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哦,這世界上沒有鳳尾竹,只有逍遙竹,所以這首千古名曲有另一個名字叫《月光下的逍遙竹》,這首曲子讓玉逍遙當時就迷糊了,稀里糊塗地就讓他進了她的琴島。
從此這首曲,也成為玉逍遙最喜歡的曲子,時時在琴島彈起。
這首曲於她,同樣是戰曲。
她的大陣依然可以通過曲子操控,而且大陣因這首奇曲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一年前她從東南佛國返回之時,經過厲水宗,她輕衣過曲水,瑤琴鎮滿宗的傳聞,時至今日還是厲水宗的夢魘。
從那以後,她有了一個很詩意的外號,叫瑤琴天女。
甚至還有詩人寫了詩:疑是天仙落俗塵,瑤琴半曲曲水聞。
這些,都是消遣。
林蘇也有正事,那就是認真分析此番上天道島的各路群雄……
天道島,是他記憶中很早的一個符號,當時大家對於天道島的認知就是:瑤池會上拿到前三甲,方有希望入天道島。
事實上,並非如此。
天道令能作為獎品發放,本身就說明這種令牌沒有那麼神聖。
後來一點點印證,的確如此。
瑤池會上參賽之人,乃是二流選手,將他們列入凌雲天驕榜,是給魔族樹一個攻擊的靶子——你們魔族不是見不得人族崛起嗎?這些人就是崛起之機,如果你們要下手,可以找他們。
出發點甚是不堪,甚至可以說有點下作,但結合人族萬年傳承的大計來看,卻也是一步妙棋。
這個靶子後面,各大頂級宗門都有隱龍。
那些人不露形跡,暗中修行,魔族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才有更大的生存機率,才能真正成為人族的中堅力量。
話題回到天道令。
天道令神聖麼?顯然也是神聖的,因為這令牌散落各大禁區,極為難得,縱然瑤池這種執修行道牛耳之頂級宗門,庫存也不過數十枚,數十枚令牌,不可能一次性用盡,天道島大致二十年開啟一次,剛好是一代新人成長的時間間隔,如果一次性將庫存的令牌全都用完,二十年後另一次天道之行,瑤池可就沒法參加了,當然,這玩意兒也能補充,但那種補充方式全憑機緣,誰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裏,你能在各大禁區有多少收成?
以前天道島作為道宗掌控天下的工具時,道宗還會定期向各大禁區投放天道令,如今他們將自己都玩出局了,還會投放嗎?
所以,目前的天道令,只有消耗,沒有增補,真正用一塊少一塊。
這就決定了接下來的天道之行,會有多少人參加。
首先,參加的人不會太少。
因為各大頂級宗門都有天道令的庫存——大蒼那些所謂超級仙宗就免談了,這些仙宗本質上根本不是超級,他們很多連天道令這個詞兒都不知道。
其次,參加的人也不會太多。
瑤池不敢一次性將天道令全用完,別的宗門也是如此。
以瑤池的地位,只能拿出兩枚天道令,助兩個弟子騰飛,其餘宗門大抵也只有這麼大的吞吐量。
最後,本次參會的人,儘是本宗真正的天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行程,不是真正的天驕,誰配得到本代弟子中絕無僅有的那個名額?
誰有資格帶領這一代弟子,主宰二十年風雲?
修行道上,八大頂級宗門,每宗都會有人參加,每宗人數大概一至三人,最多不會超過五人。
其他大宗門,大約有百宗可能有人參加,只是可能。
值得重點關注的是異族。
上古異族,歷來是天道島上的常客,這些異族底蘊遠比修行宗門深厚,他們擁有的天道令,遠超修行宗門,上屆翼族就曾派出了三十人的豪華陣容。
這一屆,估計最終參加的人中,異族的隊伍依然會超過所有人族的合計。
聽到這些,林蘇的眉頭慢慢收攏……
玉逍遙目光移過來:「我曾聽聞,你與翼族、火族都有些許過節,雖然不知道這過節因何而生,但你此行,需要重點提防。」
「不止這兩個異族,幾乎所有的異族,我都有過節。」
玉逍遙眼睛睜大了:「你做了什麼了,居然一舉得罪所有異族。」
「也沒做什麼,只是參與了東海龍宮保衛戰,幫助東海龍宮滅了包括各大異族在內的八十七族……」
「東海龍宮保衛戰……」玉逍遙慢慢抬頭:「聽過!但是,這算不得什麼大過節吧?你也就是一個人,夾在東海大軍中,能翻起多大的浪來?也許各大異族也未必知道你的存在。」
「我也覺得是這樣,我就是一個人,論身段就比東海龍宮小魔女稍微高一點,站在一個尋常龍族身後,保證連我的腦袋都看不見,我能做多大的事啊?那些異族將矛頭指向我,妥妥的有病……」林蘇道:「這麼說,龍宮也有人會來?」
「這真是一個不太好的預判,據我所知,跟你有過節的勢力,大概全都會來,包括北海龍宮,惟獨只有對你比較友好的東海龍宮,反而不會來。」
「這又是為何?東海龍宮不至於沒有天道令吧?」林蘇不懂。
「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東海龍宮先祖有令在先,東海一脈,不准入天道島,我猜大概他們早在『天道養奸』計劃暴露之前,就已經知道這條大計的存在,所以,不允許東海龍族成為道宗的提線木偶。另一種說法是,東海龍宮已經開了遠古龍門,裏面的龍道宮也有參悟規則之法,更對應龍族的道,他們沒有理由舍近而求遠。」
兩條理由,林蘇都是接受的。
東海龍宮,骨子裏充滿驕傲,只要得知天道島,是為道宗培養代言人的圖謀,他們鐵定不會參加,東海龍族,豈堪為奴?現在這個局面雖然得以扭轉,但陰影畢竟還在,不到萬不得已,他們還是不會參加,除非別無選擇。
而如今,遠古龍宮重新打開,裏面的確是有龍道宮的,龍道宮也是可以參悟規則的,東海龍宮的天驕,可以就近參悟規則,憑什麼來天道島?
看來,真如玉逍遙所說,他這人是有點流年不利啊,一場盛會,天驕雲集,跟他有過節的,跟他有仇的,全都會來,唯有能對他有所幫助的,不來。
那行吧,反正我林某人身懷攪屎棍特質,越是四面皆敵,越是放得開,我倒要瞧瞧,你們這群所謂天驕,驕在何處!
七日後,瑤池聖母面前的一面池水之中,轟隆,一聲輕震……
池水翻波處,氣象萬千……
池水之內,如同一幅畫卷慢慢拉開,露出無盡的天道氣機……
瑤池聖母手輕輕一抬:「天道島正式開啟,梅姨,你親自帶隊,送他們上島!」
瑤池風雲起,長湖薄雲開。
一條玉舟橫空而出,舟上有五人。
林蘇立於船頭,他身邊是玉逍遙,離玉逍遙五步,是李道年,而他們身後,是梅姨,還有另外一名頭髮鬍子全都白了的老人,這就是瑤池送行的陣容。
他們玉舟之後,是另一舟,正是滴水觀兩名弟子乘坐的那條舟。
那舟林蘇坐過,坐着這條舟過了西江。
當日,此舟為尋常舟,跟西江之上日日穿行的舟沒什麼兩樣,但此刻,此舟飛天而起,化為飛舟,跟在瑤池玉舟之側,竟然半步都不曾落下。
玉逍遙也與丁心正式見了面了。
兩人一見如故,客套寒暄,事實上,她們同為方圓萬里之內的傳奇女子,彼此也是有所知聞的,此刻見面,並沒有刻意拉近關係,寒暄客套只是禮節。
玉逍遙也邀請過丁心二人登舟,但丁心拒了,她言:身在滴水舟上,跟着貴宗玉舟而行,宵小亦是不近。
這倒是真話。
滴水觀此二人跟隨林蘇入天道島,本來就是互相有個照應,目前這種行路方式,本身就是照應的一種。
為何要照應?
因為從天道之門開啟之時,各種妖魔鬼怪都會出現,如果沒有絕對高手隨行,一定會有人跳出來,讓他們的天道之行充滿變數。
跳出來幹嘛?
其一,打劫天道令!一枚天道令,就可以輕鬆將一個象天法地送入源天境,天下間何人不動心?
其二,事關修行道未來格局!兩個宗門如果長期處於敵對狀態,其中一個宗門的實力增長,對於另一個宗門而言可不是好事,這宗門想方設法也希望將對方的天驕扼殺於萌芽狀態,可能有人說了,人族的天驕那是全人族的財富,作為人族豈能如此狹隘?呵呵,世間之人又有多少人真的有這樣的大局觀?着眼於自己的一寸三分地,比比皆是!這是人性所決定的。
其三,事關仇恨!江湖修行,沒有幾人是聖母白蓮花,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背着一堆的仇恨,江湖仇恨如何解決?九成九都是靠劍來解決的,靠實力定規則的,想想看,張三李四有奪妻之恨,現在張三馬上要上天道島了,一旦上了島,他就憑空升一個大層級,對李四豈不是滅頂之災?這李四,會不會想着弄死他?
當然會!
林蘇身上背的東西,就是這種。
他是全天下最有名的攪屎棍,攪了文道攪官道,攪了朝堂攪江湖,動不動給一個帝國換皇帝,動不動讓千年底蘊的組織灰飛煙滅……
他讓無數人恨得牙痒痒,有高官,有巨富,有君王,有宗主,甚至還有聖殿上離聖很近的人……
這些人都想殺了他!
奈何他太過滑溜,一直都沒有真正成功!
天道島之前的這段路途,大概是拿下他最後的一段路途,萬一不能拿下,他入了天道島,破開了身上的修行枷鎖,以後再想對付他,難度直上九層樓。
這是他一飛沖天的最後一步。
這當然也是那些對手鎖死他最後的機會。
林蘇之難殺,最關鍵的是文道修為,他的文界已成,連源天境都可殺,一般人想殺他幾乎不可能,但是,大家都知道一個規律,那就是:只要越過天道之門,就變換了規則,文道不再存在!
沒有了文道,林蘇直接打回原形,一個小小道果加窺空,修行道上能捏死他的爪子,恐怕鋪天蓋地!
但是,這些也都是別人的想當然……
玉舟橫渡,萬里穿空一瞬間!
前面天道氣機瀰漫,一座巨大的門戶就在眼前!
天道之門!
天道處處門,有緣方可現。
這道門,二十年一開,一開僅三月,它開山而成,它也因時而變。
此刻的天道門下,飛舟數十!
林蘇坐在瑤池玉舟之上,他的面前,是一張茶几,品茶而過天道門,這份悠閒感染了玉逍遙,她也坐下了。
弄得她身旁的那個李道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這段行程之中,他一直都關注着玉逍遙,被玉逍遙臉蛋上的那縷若有若無的紅霞,弄得五心難定。
他也一直盯着林蘇,卻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眼神。
但是,林蘇沒有看他,似乎完全將他當空氣。
此刻的林蘇,盯着前面的幾條穿雲梭,眼睛有點亮,老熟人啊,還不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