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卿在夢中,人頭落地。
夢是個很神奇的東西,他又是受刑人,又是旁觀者。一面親臨痛苦,一面圍觀痛苦。
他被分裂成了兩半,一半的他活在現實,一半的他猶在夢中。
夢裡冷血的天子給他的心靈帶來極大觸動,就算現實中皇帝沒有對他說出這句話,但夏之卿總覺得,這是遲早的事。
元家就是前車之鑑。從元日到元行遲,再到元鶴,元家三代為臣,最後又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時過境遷,夏之卿卻仿佛仍能嗅到那濃重的血腥氣。
元鶴會想到被他最好的朋友背叛嗎?
不會的。
換成夏之卿他自己,他能猜到將來有哪個人要背叛他嗎?
他猜不到。
夏之卿的疑心病本來就比其他人更重,噩夢纏身,外加他反覆地質問自己,他整日更加惶惶不安,疑神疑鬼。
終於,在一次朝議,夏之卿犯了大不敬之罪,被流放千里。
他的流放地距離當年元日被貶謫的地方不遠。夏之卿看着此處的窮山惡水,心中憂憤。
從高位跌到低谷,不過是朝夕之間。
哪怕已經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夏之卿仍然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再回王城。
當年的元相,不也是經歷了數度貶謫,才平步青雲,一直坐到丞相的位置麼?
然而夏之卿不知道的是,當他被流放之後,皇帝立刻動用雷霆手段,將樹大根深的夏家連根剷除,受牽連波及者無數。
瞬息間即是千萬般變化。有些人早上還光鮮地出現在人前,不到半日即成為落魄的階下囚。
夏之卿在流放地的日子也並不好過,他的家眷被一併流放至此,這些碎嘴的女子整日抱怨不休,沒片刻安寧。
而紅笑也不知所蹤。她還沒有被夏之卿正式收入府中,算不得夏府的人。夏家一散,恢復自由身的她,立刻遁走,消失不見。
剩下的妻妾們都說紅笑好命,連帶着那位借住在夏家的受寵女子。她前不久剛被夏之卿給了名分,但好景不長,轉日就被迫跟隨夏之卿來到這破落地兒,習慣了錦衣玉食的她,根本無法忍受這種悽苦慘澹的日子。
她向夏之卿訴苦,夏之卿反手就是一巴掌,斥責了她一通。
「還有命活着,就算萬幸了。再者說,我能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混一輩子麼?」
他這樣說。
夏之卿這邊亂作一團的時候,墨釣軒歲月靜好。
唯一一件叫人煩心的事來自陶眠,兔子走丟了,他找了整整半日都找不到。
就在陶眠要放棄的時候,白鶴自半空飛來,兩隻爪子之間一大團雲,仔細湊過去瞧,才發現,那正是走失半日的兔子。
白鶴嘰里呱啦叫了一頓,陶眠在旁嗯嗯應和,他把每個抑揚頓挫的叫聲都聽懂了。
「你說這傻兔子自己跑出門,還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仙鶴一點頭,就是這樣。
陶眠看着縮成一團的白兔,半蹲下來,兩手把它的耳朵往後捋。
「看來你不是無家可歸的兔子。好吧,那我送你回去。」
他把兔子重新抱起來,讓仙鶴變成白鵝,給他指路。
「回到你的同伴身邊吧我也該回我自己的家了。」
最後陶眠把白兔放到了一座小山的山腳下,在樹叢之間,隱隱約約冒出好幾團「雲」,那應該就是和它相識的兔子們。
白兔拖着它那肥圓的身子蹦躂兩步,回頭望望陶眠,再向前蹦一步。
來回三度,它終於頭也不回地跑進山中。
陶眠兩手交疊,伸入廣袖,目送着那兔子離開,了結了這段緣分。
至於他那許久未見的七弟子現在應該已經出現在仇人面前了。
元鶴並沒有急着趕到夏之卿的流放地。
他先回了一趟元日被貶謫時居住的舊宅,這裏早被元行遲買下了,保存得相當完好。
屋中殘留着溫馨的舊時光,桌案上擺着一本字帖,一本詩經。臨摹字帖的有兩種字體,一種行雲流水,率性自如,另一種端端正正,略顯稚氣。
前者應該是他的祖父元日所寫,後者是他父親元行遲年幼時的字跡。
元鶴站在桌案後,將兩張字跡不同的臨帖擺在面前。
透過泛黃的紙,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祖父手把手教父親寫字的場景。
這窄小的房間還有一個小的梳妝枱。手作的樸拙木匣中,有兩支女子用的簪子。這簪子造型單一,上面鑲嵌的珠子寶石也都是假的,應該是當年祖母在附近的市集中買到的廉價飾品。雖然便宜,但每一樣都使用得很小心。
祖母夏晚煙是個愛惜物品的人。她跟隨丈夫來到這窮鄉僻壤,被迫與過去富裕悠閒的日子告別,她卻沒有怨言,始終無怨無悔。
元鶴把那珠釵放入木匣,又將木匣和字帖都收在自己的芥子袋中。
祖父祖母離世後,一直是父親元行遲花錢請人修繕和打掃這間老屋。現在元家只剩他一個,未來的事說不好。元鶴不放心把先輩的遺物留在這裏,他怕在不久的將來,這間老屋保不住,裏面的記憶也會被盡數銷毀。
元鶴總想要留下一些在身邊,時時懷念。
在離開老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這裏。門口的柳樹已經老得發不出新枝,夕陽的餘暉灑在煙囪和窗欞,他一晃神,仿佛仍能聽見朗朗的讀書聲,和飯菜做好時的撲鼻香氣。
秋風一吹,元鶴的身體被吹出了寒意。他眼睫一顫,眼前的老屋空空蕩蕩,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元鶴把手中那張雙魚面具扣在臉上,掩去了所有的情緒。
他再一次,來到夏之卿的面前。
這將是他和夏之卿的最後一面。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