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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瘟之禍已解,剩下的,便是彰武郡郡守樊聽南的國事和彰武郡彰武縣樊氏的家事了!
天下間,從沒有不透風的牆。
樊觀北被捕當日,破屋內魚龍混雜,進進出出的郡兵文吏數不勝數,押解樊觀北前往郡牢的途中,也有不少旁觀者,雖然樊觀北投毒一案還在審理,郡守府也並未就此一事作出任何說明。但,彰武縣百姓關於此事茶前飯後的野風,已經緩緩吹到了各個角落,百姓眾說紛紜,他們大多數人都堅信樊大人會給他們一個公正的交代。
早春之後,具牛立刻犢行,野雉將挾雌鳴。農事不可緩,為了安撫人心,這幾日郡守府的夜晚燈火通明,樊聽南為了早日結案,也不避嫌,召集府內記事掾、奏事掾、決曹掾、辭曹掾、法曹掾及門下書佐、小吏若干,收拾出一棟獨門獨院,嚴控進出,一心想在二月二之前將這事兒做一個徹底的了結。
經過書信字跡比對、證人證詞核對等一系列犯罪流程的反覆推敲和審理,郡守府形成卷宗,郡守、掾吏加蓋公章私印後,樊聽南立即差郡衛長三百里加急,將一應材料送往薄州州牧治所,破虜城。
作為主政一郡之大吏,郡守負臨濟決斷之權,為了不誤農時,還未等到破虜城批覆,樊聽南便與一眾官吏議定了公審日期。
《漢史》記:公元341年,辛丑牛年,初月末。清景新春,綠柳半黃。彰武郡郡守樊聽南,勉遵令典,仁明智度,祭告天地神祗,絕血肉之親,公刑審紀、斷以法度,以正視聽。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
薄州為春秋戰國舊燕遺地與北拓荒地組成,自古苦寒,民風質樸彪悍,近年來天下太平,雖無慷慨悲歌之士,但民眾仍頗有燕趙遺風。官家雖嚴禁私鬥,但在大多數薄州郡城中央位置,總會設一座比武校場,用以豪俠技擊之士以武化怨,若雙方在門下議曹的監督下簽了生死狀,那便是生死有命嘍!
今日的比武校場,格外熱鬧,原因無二,昨日佈告欄張榜,張榜內容為:郡守樊聽南將在今日巳時對大瘟一事進行說明並進行公審。
未到辰時三刻,黑壓壓的百姓便已堵滿了校場,有披麻戴孝求個公道的,有閒來無事瞧個熱鬧的,有好奇作祟看個真相的......
夏晴見狀,打了個哈哈,道,「今日校場,可算得上『蓬蓽生輝』啊!」
混在人群中的劉懿一行與寒李,站在最靠前位置,時不時有見過當日遮布風采的百姓,上前同死士辰與寒李打個招呼,無限崇拜,兩人雖然謙恭回應,但眼中充滿了驕傲的神采。
混江湖,圖的便是『面子』二字,今日的彰武百姓,可謂給足了兩人顏面,這叫人如何不喜。
喜愛遊玩熱鬧的公孫浩瑾,今日反而一反常態,沒有跟隨而來,似乎整個公孫家族連庖丁僕從都沒有一人趕來,看來他們不想徒增事端,有意躲閃。
日上三竿,巳時已到。樊聽南在一干郡兵文吏的簇擁下,緩緩走上校場中央,百姓見到樊聽南,立即山呼海悅,齊齊拱手,「拜見樊大人,樊大人安好!」
只見郡兵圍於校場,文吏轉至台下。樊聽南小冠禮服、銀印青綬,手藏於袖,左手壓右手,舉手加額,鞠躬九十度。百姓清楚這是樊聽南將要講話前的致禮,瞬間一片寂靜。
「各位父老,庚子鼠年,秋,大瘟降彰武,朝天無處、雲霞無光,百姓蒙難、親者淪亡,無罪遭死、行直被刑,亡者三千七百四十人,絕戶九百七十六口......,惜哉!哀哉!痛哉!悲哉!」
樊聽南直奔主題,開場便詳細交代了大瘟以來百姓傷亡及損失,一番話講完以後,他不禁淚眼東開、悲從心來。
「水河有真人,名五才,攜千金良方,窮畢生修為,救治百姓兩千一百整。今日,真相已明,向彰武父老,特此告白!」
樊聽南詳細講清事情原委後,百姓譁然,紛紛要誅樊觀北以正刑法。
樊聽南並未指揮郡兵喝止,而是摘下小冠印信,昂首跪於校場中央,在他左右兩側,樊觀北、李延風在郡兵的押送下,也跪於校場之上,三人並列。
校場又復平靜,樊聽南與兩名罪犯同跪,這一幕讓台下所有人,始料未及。
樊聽南轉頭,向剛剛上台的決曹掾使了個眼色,決曹掾心領神會,猶豫了一下,還是從袖中抽出一張黃紙,哆哆嗦嗦地展開,高聲念了出來,「彰武大瘟,實為人禍。首罪樊觀北,以狹隘私心,為輕薄之名,視百姓如草芥,依《漢律·民法章》,着其梟首棄市,從犯者笞三百、廢右臂,從犯父、母、妻三族連坐,着遷刑,不得再居彰武;次罪李延風,愚昧無知,不察事理,雖為蒙蔽,仍需刑罰,念其師驅瘟治難,不予連坐,着其梟首棄市;郡守樊聽南,育弟無方、救治無道、察舉無能、行事無策,理當問責,為正天下之度量、明人主之準繩,郡守自批,着其,梟首棄市!」
決曹掾艱難的念完最後二字,撲通一下便跪在地上,一聲『大人』後,泣不成聲。
場下一片死寂,滿場譁然,除了五名參與審案的掾吏,任誰也沒有料到,送往破虜城的審定結果中,郡守樊聽南竟給自己判了死罪。
「刀斧手,行刑!」見到場面僵持,樊聽南怒斥了一聲,旋即看向跪在左側的樊觀北,溫聲笑道,「弟,哥陪你,一路走好,下輩子,你當哥!」
話音一落,樊觀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錯了,哥!下輩子我當年做嗎,還你這份恩情,我錯啦,哥啊!」
話音落地,樊觀北那顆奪了幾千無辜性命的人頭,也終是落了地!
斬完樊觀北,刀斧手移到樊聽南身後,手舉刀抬,卻遲遲不落,那名五大三粗的刀斧手,忽然娘娘腔般揮淚說道,「大人,俺原來是城西口養豬的趙元,三年前,俺家的豬被凌源山脈的狼崽子叼了去,你安排俺做了刀斧手,兩年前俺娘病危,又是大人出錢給俺娘治病。俺沒讀過書,但總要講個知恩圖報,今天,俺下不去這手!」
「趙元,好好過日子吧,你說得對,總要講個知恩圖報,經此一事,我樊家欠這彰武百姓,太多了!來吧,給我個痛快,也算了卻了我的心結。來吧,我不會怪你,彰武父老,也不會怪你的。」
說完,樊聽南緩緩閉上了眼。
許多百姓見狀,紛紛跪地,求情的話不絕於耳,還有一些百姓,試圖衝上校場,但被郡兵一一攔回。
面對樊聽南的生死攸關,憨厚的彰武父老們,同時放下了心中的恩怨情仇,選擇了擁護他們的郡守大人。
死者為大,生者,偉大!
當此之時,一名青袍紫冠、雲鞋拂塵、白髮白須的老道長,背着一口古劍,左閃右閃,飄飄然瀟灑登上了校場。
來者赫然是五才真人!
救人歸觀以來,水河觀始終緊閉觀門,對於百姓登門感謝和香客燒香祈福,一律不見,今日五才真人來此,必有大事。
場下的寒李感嘆了一句,「看他步伐,應是御術境界散盡了!」
五才真人對刀斧手輕輕揮了揮手臂,刀斧手得了台階,瞬間便收刀下台,跑得無影無蹤,若自己當真斬了樊大人,豈不是要被街坊鄰里用吐沫淹死?
『仙人』登場,刀手退場,台下又安靜了下來,他們期待這真人能夠發發善心,將樊大人救下來。
五才真人白髮鶴立、高望雲開,向天深深吐了一口濁氣後,盤膝坐在了台上,輕聲道,「諸位,今日,本道想講一個故事。」
老道長指了指李延風,道,「我身邊這孩子,名喚李延風,字博毅,他爺爺李繼賡同我是青竹知己。好男兒當建功沙場,四十六年前,大秦借精兵之利,破境攻漢,神武帝劉諶親率大軍北征,他爺爺李繼賡便去弘農將軍垣延帳下一名中郎將府中,謀了個中郎府參軍的差事。野狼甸之戰,中郎將一部七千人被重重包圍,將軍以下、兵卒以上,全部戰死,我那可憐的兄弟,連頭都沒找回來,全都餵了豺狼。」
五才真人的思緒,如同悠悠的河水,流向了他不願觸及的過往陰霾。
五才真人慨然嘆道,「北征前,李繼賡已有子嗣李烈,戰死的消息傳回彰武郡後,我那本就孱弱的兄妻,纏綿思盡、宛轉心傷,終是鬱鬱而終。那時的我,已心墜道塵,在這水河觀中潛心修煉。天地正氣,雜然流形,若此事聽之任之,我終是心中有結,壞了道心和道義。」
「於是,我便將那尚在襁褓之中的李繼賡抱回了水河觀,授之以學、輔之以武、育之以道、待之如子,這孩子雖不聰明,但篤行務實、修身琢業,遊歷北疆時,被那孫江郡郡守孫.文成看中,上表州牧,做了縣令,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延風,我也算功德圓滿,從此在這水河觀專心悟道,不理世事。」
五才真人神遊太虛,雙眼迷離而痛苦,面露悽苦之色,「好景不長,孫江郡因地處北疆最北,經常被大秦襲擾,那時,我大漢長城未建,大秦鐵騎三五成群掠奪財物,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只要不傷人性命,雙方總會小事化了。」
百姓們漸漸聽得入神。
「十八年前,北方牧州大旱,寸草不生,旱禍殃及大秦北疆,軍中探子秘告孫江郡郡守『大秦將於秋收之時搶糧』。東北本就貧苦,百姓全靠一年一收的作物混個生計,若被掠奪一空,這還了得?於是孫江郡郡守便糾集郡兵縣兵,統領孫江郡邊軍,準備護衛百姓秋收。」
五才真人顯然有些動情,顫聲道,「一次,我那義子繼賡,帶領郡兵二百,護送百姓收糧,遇到幾十人的大秦鐵騎劫掠。雙方大打出手,幾個衝鋒下來,郡兵被沖的死傷慘重,我那義子被更是被那大秦軍騎,用戰馬給活活拖死啦!」
五才真人儘量克制着情緒,繼續說道,「為了復仇,延風他娘刺花容顏、喬裝炊婦,歷盡艱苦,尋到那一夥狗崽子的營地,試圖在飯中下毒。」
諸位試想,一個農婦人家,能有幾分心思,這點算計立刻便被識破,延風他娘被活活烹殺,其肉被賊軍分食。
說到這兒,李延風已經淚流不止,沒人知道,這個沒爹沒娘,自小在道觀長大的少年,此刻是什麼心情!
五才真人輕輕扶了扶李延風的後背,目光無比柔和,「後來,我便去了孫江郡,就像當年抱過他爹一樣,將他抱回了水河觀,像當年教育他爹一樣,看着他慢慢長大。一轉眼,這孩子都已經及冠了啊!」
「說這些並不是博得大家同情,而是想告訴大家,這孩子,人不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這孩子若是這樣窩窩囊囊的死去,我到了下面該怎麼向我那兄弟交待啊?總不能說,他將所學的一身本事,都用在了荼毒百姓上吧?」
五才真人緩緩站起身,將那柄古劍立在地上,「法不外乎人情,我這孩兒的愚昧無知之罪,樊郡守的行事無策之罪,貧道,就一併還了吧!」
「不好!」死士辰想飛入場中,救下要尋短見的五才真人,卻被寒李一把拽住,低喝道,「虛死不如立節,苟殞不如成名,這是他的選擇,隨他去吧!」
劉懿同時抓住死士辰的衣角,勸道,「師傅,今日之事,恐怕沒有比五才道長的死,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三人竊竊私語之時,一聲『大父』在校場之上響起,聲音悽慘無比,五才真人背負的那柄木製古劍,直直插入五才真人自己的腹中。
李延風雙臂被縛無法施展雙臂,便轉身跪在五才真人身側,用臉緊緊貼着五才真人的胸口,嚎啕大哭,「大父,我錯了啊!我再也不煉丹了,你別死啊!」
從始至終,五才真人那雙尖尖的眼睛,都透出柔和慈祥的目光,此刻,這行將就木的真人,伸出長滿褶皺的手,摸了摸李延風的臉蛋兒,「哭啥,用我這老不死換你一個風華正茂,豈不快哉!你和我,終是要替你給城東那幾千亡魂一個交待,不是麼?還有啊,孩子,煉丹本無錯,怪只怪世間純誠之人太少。咳咳,以後,大父不在你的身邊,你要學會偵辨人心吶!」
五才真人聲音越來越小,「孩子,你要記着,越是被黑暗敲打,正說明你是光明之人啊。走啦!走,啦!」
五才真人輕輕垂下了手,緩緩閉眼!
對不起,除了思念,大父,什麼也沒有留給你!
......
台上,李延風大哭不止,樊聽南也潸潸流淚。
台下,一些情義百姓,也隨着眼角濺淚;一些披麻戴孝的,在自己一聲聲『罷了,罷了』中緩緩離去。
漸漸地,台下百姓已經所剩無幾。
突然,一騎從北門跑來,一名牧兵趕到,邊跑邊喊,「州牧詔命,主犯當誅,誅連從輕,延風免死,郡守無罪!」
聽到漸行漸近的喊聲,樊聽南再也把持不住,與李延風一同哭了起來。
劉懿看着眼前一幕,情不自己。
「水河蒼蒼,天道泱泱,真人之風,山高水長!」
水河有神仙,心可貫日月,凜烈萬古存!
......
三日後,彰武城內的一家小酒肆中,即將登台誦書的東方爺孫,收到來自水河觀李延風的兩根竹簡,竹簡上字跡潦草,內容卻十分惹眼。
東方春生顫抖着雙手,緩緩展開,讀道,「識人不明,當毀一目;助紂為虐,當斷一臂;大道不隱,天下一家。」
二十四字,字字扣心。
「爺爺,今日誦書,說些什麼呢?」
「江湖兒女多奇志,保民踐諾穩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