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古今皆聖人,失意一朝兩盞燈。
我師從大先生,雖然自小研讀的都是四書五經那一套,被灌輸的也都是些仁義禮智信那套老掉牙的思想,但我的心,卻始終崇尚霸道。
我相信成王敗寇,相信人定勝天,什麼一切隨緣,什麼天意難違,那都是弱者和失敗者為了掩蓋自己的懦弱和失意而找的藉口,我,不屑!
所以,我才毅然辭別大先生,獨自踏出凌源城。
但毫無準備的出來了,那可真就叫一切隨緣了。
就像此時的我,胸有大志如勁風,卻不知力從何處去,又不知該飄向何方,只剩下滿心的惆悵,無言以對。
......
人和人之間確實講究緣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則是酷暑時節的日頭,怎麼看怎麼刺眼,就像凌源城的那幫作威作福的世族,有些人一眼望去,就會心生好感,就像春寒嚴冬里的陽光,比如大先生,還有眼前的江流兒。
我和江流兒都是窮苦出身,官道茶館初見後,頗有好感,反正我也沒什麼目的可尋,我倆自然就搭上了伴兒。
江流兒說他要去名家的聖地刑名山莊,學學名家巧言善辯的本事,我便隨了他,一同南下。
剛開始時,江流兒急於趕路,他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觀刑名山莊的風采』。
於是,我倆那段日子基本上都是晝夜趕路,片刻也不耽擱,餓了吃山果,渴了和泉水,過了太昊城,將出德詔郡,我倆的步子才漸漸慢了下來。
刑名山莊位於帝國最南端的儀州,距離我倆數千里之遙,我倆靠兩條腿徒步而行,越往南走,越發疲憊,越往南走,心氣兒越低,到最後,速度竟如蝸牛一般,只能日行十幾里。
有一次晌午,我倆躺在一處草垛上曬着暖陽,意興闌珊之間,我便懶踏踏開口問他,「江流兒,名家自戰國起,便講究無理辯三分,練就的淨是唇齒之間的本事,如今世間無大亂,此非顯學啊!」
「此非顯學?」江流兒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忽然坐起身來,看着我好似看一個傻子一般,他的言語忽然犀利起來,「如今帝國內憂外患,內有世族禍亂天下,外有秦賊虎視眈眈,你告訴我如今不是亂世?難道真的要像百年前三國群雄割據那般相互攻伐,才叫亂世麼?難道真的要白骨遍野,才叫亂世麼?迂腐!」
我驚呆了,這一刻,我真心覺得,他似乎並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少年郎。
我雖然一肚子驚濤駭浪,可是臉色如常,坐起說道,「若論經世之學,為何不去兩心堡學學縱橫之術,或是去蠶桑門學學農家的躬耕之學,將來入仕謀功,豈不更快更好呢?」
「哈哈!縱橫之術太費腦子,躬耕田野太費身子,小爺我才懶得去學。」
江流兒嘴裏換了一支牽牛花,慵懶地對我說,「我才不要做蘇秦張儀,也不要做農家五老,有時候,靠一張嘴,也能吃遍天下,顛倒江河呢,何必費心費力去操天下百姓的心呢?」
我皺眉道,「你這個說法,我不敢苟同。」
江流兒來了興趣,他一張大臉貼了過來,饒有興趣地道,「哦?說來聽聽!」
「儒學也好,法家也罷,歸根究底,謀的是天下。」我目視遠方,感慨由心而發,「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獨夫!」
江流兒點了點頭,深以為然,打了個哈哈,「對對對!還是兄弟你說的對,我受教啦,剛才我之所言,你就當我放屁啦!」
江流兒是個很奇怪的人,別人愛面子,他不愛,別人愛鬥嘴,他也不愛,他只愛心中所心儀的真理!
我找回了剛才丟失的顏面,就又攤在草垛上,扣了扣牙縫,閉眼享受陽光,「不過,說實話,名家這種投機取巧之術,我不喜歡。」
「迂腐!又迂腐了是不是?這可不是投機取巧,『會說話、能說話』可是一門大大的學問。」
江流兒來了精神,滔滔不絕,「咱先不說東方朔、張騫、傅介子這些個古往今來功勳赫赫的名家巨匠,咱就說,四十年前冒死赴鮮卑以定國計的鴻臚少卿周庵和刑名山莊的東方春生,那可都是左右了國勢的名家大才啊。東方春生,東方春生的外號是什麼?你知道麼?」
我只知道東方春生是大先生的恩師,但東方春生的外號,我還真沒聽過,於是,我懵懂問他,「是什麼?」
江流兒眼睛驟亮,重重一拍大腿,「一嘴吃天下!這你都不知道?」
「有時候,會說話倒不如不說話。」我嘀嘀咕咕說了一嘴,隨後有口無心地問,「東方春生我倒是聽過,這周庵又是何許人也?」
江流兒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我,「周庵,周庵你都不知道?那你還混什麼江湖?」
我即刻反駁道,「我為什麼要知道周庵?他四十年前那點兒破事兒,有什麼好讓我知道的?」
江流兒忽然坐起,嚇了我一跳,只見他一把將我拽起,跳下草垛,「走走走,咱們邊走邊說。」
我噘嘴道,「就不能打個盹再走?」
江流兒就像即將入洞房的新郎,急不可耐,「等幾十年后土埋半截,有都是時間讓你打盹,快,快起來。」
我心不甘情不願,「早幹嘛去了?」
......
一路山水,一路高歌。
我倆勾肩搭背,出德詔,經渭水,過長安,又經明州漢中、綿陽、越嶲四郡,歷遍了青山綠水,最後,南下直插儀州江久郡,終於來到漢帝國與驃越國相鄰的邊郡,雲南郡。
這裏是刑名山莊的大本營。
這一路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江流兒挨了我多少白眼,因為,我倆一路居然是騙吃騙喝混到了這裏,在長安,我倆膽大包天,居然還去宗正常鍾嶸的後廚偷吃了兩隻燒雞。
現在想想,從帝國東北到西南連綿連縱三千里,江流兒帶着我一路沒花一分錢就到達了南疆,這也算是江流兒一種大本事啊!
當然,這一路,我也真真切切地開了眼,世族所在的普通人家,一日三餐果腹成愁,想要成名只能攀龍附鳳,朱門豪閥養兵屯田虎嘯一方,名為漢臣實為漢賊。
就連我這種蠢人都想得到,假以時日大秦那座大山壓來,我大漢帝國不能十指成拳凝結一心,怕到時候就要改旗易幟、江山易主了。
我知道,這些不是我這種無名之輩該去想的,寒門或許就該消消停停的做個寒門,能當個小官最好,不能也不該奢求。
但書中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這種小人物,也該為天下太平謀個福祉。
而且,書上也說過,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
我和江流兒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站在刑名山莊大門口,都是一臉興奮。
西漢元封二年,也就是四百五十年前。
漢武帝率兵開西地南夷,置縣二十四。
後來,武帝寵臣東方朔酒醉在殿上小便,犯下大不敬之罪,漢武帝下詔免其官職,將東方朔貶為庶人。
東方朔在家中待詔時,閒來無事和好友遊歷西南,尋到一處自認風雅的依山傍林之地,便創立了刑名山莊,並在這裏盡收性格詼諧、言詞敏捷、滑稽多智之人,終日作樂,好不快活。
所以,刑名山莊起初僅為文人雅士談論風月之所,並不能算名家嚴格意義上的學派。
百年前,天下動盪,三國時期,我昭烈帝劉備稱王漢中。
為了籠絡天下名家辯士,遂支持尚書令法正在刑名山莊設置歷代名家先賢靈位,祭奠名家先賢,並邀天下名家之士來此講學,從此,這裏便成為了名家士子的匯集之地。
歷經百年沉澱,這裏終於成為名家流派的聖地。
聽江流兒說,刑名山莊內設置了論堂、辯堂、學堂、問堂、論戰台、師府,名家之人並無學派之分,但皆以雄言善辯着稱,除師府外,刑名山莊組織鬆散,講求來去自如,不做強留。
師府是歷代名家公認的第一辯才所居之地,也是統領天下名家的中樞,大先生的恩師東方春生,便在這裏住了三十餘年,傳聞師府內盛產蕙心草,服之可啟迪心智,但一生不可服兩株,是絕對的天材地寶。
我和江流兒對視一眼,通過眼神交換了心思,一溜煙兒跑入莊內,準備尋那『兩度散功為蒼生』的東方春生,然後死皮賴臉拜其為師,可尋來尋去,也沒有尋出個結果。
後來我才知道,僅在我離開凌源城一年,東方春生便帶着孫女東方羽來到了華興郡,還帶上了劉懿北去遊歷。
但這便是後話了。
「龍欲升天,須問浮雲啊!」
江流兒肚子咕嚕咕嚕,同我坐在山莊一處樹下,與我說道,「東方春生不在,這一趟豈不是白來了?我了個天吶!」
南疆的天氣,熱得要命,我一邊甩着破草扇扇着風,一邊摳腳說道,「那倒不一定哦!東方春生不在,他兒子東方烈不是還在呢麼?莊子裏的人可都說他『眼能直下三千字,一張妙嘴吃天下』呢,況且,人家可是名家當代魁首,咱哥倆若能拜他為師,一點也不吃虧。」
「我呸!」江流兒被我一番話撩的眉花眼笑,「你真當咱倆是香餑餑?人人搶人人要?就咱倆這德行,人家躲着還來不及呢!還收你為徒?那句俗語怎麼說來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倆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僅半年的流浪,出凌源城時的那份功名之心,已被我漸漸看淡。
在這座江湖裏,能活到死的,就是好漢,能取到功名,那是最好,取不到,也應不悲不怒。
呵呵,早知窮達有命,恨不讀書多年啊!
老師,我後悔了!
湊合活着吧!活到死,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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