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的聲音並不高亢,可是卻也嗡嗡地迴蕩在耳邊。
楊奕雙手扶着欄杆,默立了許久,他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於固執了?」
傅真頓了下:「我倒覺得,記性好也不是件壞事。人總是越介意什麼,就越在乎什麼,如果真的有那麼容易釋懷,也許反倒說明不重要了。」
楊奕仰首望着月空:「其實你說的這些我都懂,過去這些日子,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擔負起一些責任。可是我仍然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楊大哥……」
「事情可能比你們所知道的還要更複雜一點。」
傅真心口提起來:「願聞其詳!」
「當年我離開湖州後,只想着離他越遠越好,正好那個時候西北也有義軍,我就決定前往西北看看。
「到達西北之後,我跟當地的義軍接觸了一段時間,察覺到他們規模不大,難以發展,也有意想要歸附周軍,就暗中向他遞去了線索。
「後來他也的確讓人找過來了,可是在他們的人到達之前,大月人先找到了我。」
「這是何故?」
「當然是因為他們走漏了消息。」
傅真失語。
楊奕把聲音放得更緩:「就是這樣,我雖然逃過了前朝敵軍的黑手,但卻被抓到了大月。」
傅真怔忡道:「西北的義軍不知道您的身份嗎?」
「他們不知道。也根本沒聽說過周軍首領的兒子什麼模樣。畢竟一南一北,能夠了解到大勢已經很不容易。」
傅真喃喃道:「那這的確像是自己人走漏消息了。」
她回想着兩世以來所認識的皇帝,卻仍然無法把所認識的那個行事張弛有度,御下恩威並施,愛護且看重着所有忠臣良將的他,和楊奕口中毫無父子之情的他聯繫起來。
說到這裏她又探究道:「那在湖州——事後您沒有想過回去找他對峙嗎?或者說,您沒有想過回去問問皇后娘娘嗎?」
「不可能問。」
「為什麼?」
「因為你曾經親眼看到你的生父竟然毫不猶豫的想要殺你,你也一定不會還對他抱有期望。」
「……」
楊奕把身子轉了過來,月光和石燈籠照着他的背,使他整個面目都覆蓋在陰影里。
「我和賀昭陳嵩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出了城門,懷着一腔熱血想要和他們一起迎敵,很快就遇到了敵軍。
「對方有備而來,就是衝着抓我來的。
「他們的計劃是抓住我之後就進行要挾,我們三個人當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賀昭,然後是陳嵩。
「他們倆掩護着我,等到周軍殺過來的時候,我後背已經中了兩道傷。
「敵軍把我團團圍住,他們已經有人扯到我的胳膊了,而我看到——我看到我的父親,他拉起了大弓,架在弓弦上的兩支箭,正對着我的心窩。」
傅真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您看清楚了嗎?他的確是衝着您來的?」
楊奕平靜地看向她:「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是看錯了。可惜我看得清清楚楚,即使過去了整整二十四年,那一幕在我的腦海里也依舊清晰的就像發生在昨日。」
浮雲飄過來遮住了月光,傅真雙眼跟着夜色一起暗淡下來。
楊奕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那把弓,上面刻着我們父子倆的名字,那還是我六歲啟蒙習字時,他捉着我的手刻上去的。
「那弓身上刻着兩條龍,他的名字刻在左側的龍身上,而我的名字刻在右側龍身上。
「他說將來等我成年,那把弓就送給我,他讓我好好的傳下去,給我的兒子,孫子。
「可結果,他卻用那把弓來殺我。」
楊奕說到這些的時候語音平淡極了,讓人沒來由地覺得,在過去無數個無人的時候,他已經把這些回味過無數遍。
傅真本來躊躇滿志,滿懷着要說服他的決心,可此時她的心情複雜極了。
果然楊奕的心結比她預期的還要嚴重,如果說皇帝拿他當誘餌,是為了顧全大局,是迫不得已,那在自己的親生兒子生死關頭,卻還要舉起武器對準他——
當然,梁寧也是上過戰場的,很多時候情勢的確身不由己,當時那樣紛亂的關頭,作為義軍的首領,他很難做出兩全其美的選擇。
可正因為經歷過,傅真也能清楚的知道,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以皇帝的性情,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後悔當時的選擇,因為他的目的就是平定天下,而他最終做到了。
過程中有所犧牲,的確遺憾,卻也不足以干擾他的信念。
可是他的選擇對於旁人來說——對於楊奕來說,這一坎又怎麼跨得過去?
要放棄他的是他的親爹呀!
當初眼都不眨的想要放棄他,如今卻又因為需要他而算計他,綁架他,這誰能想得通呢?
「那後來呢?」她想到了楊奕當時該有多麼無助。
「我命大。也許就像你說的,連老天爺都在保我的命。那兩支本來可以直中我心窩的箭,被旁邊閃過來的敵軍給意外撞飛了。
「緊接着兩軍就混戰在一起,賀昭他們護着我趴在死人堆里,一直等到他們轉移到旁側,才把我架出去。
「那個地方我再也不敢呆了,我發了瘋一般的讓賀朝他們帶我離開。
「我承認,家國天下還是刻在了我的腦子裏,跟西北的義軍在一起,天天看着戰火之下窮苦的百姓,我又割捨不下信念。
「所以我又主動聯繫了他,當然,我沒有暴露我自己,我只是以匿名的身份給他遞去了信。
「可正因為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就是楊奕,我就是周王的兒子,偏偏在他的人出現之前,大月人先到了。
「你說,如果不是他那邊走漏的消息,還會是誰呢?」
楊奕目光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傅真嘆氣:「也許他也不是故意的,當時兵荒馬亂,很難做到完全不留痕跡。」
「我知道,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哪怕他不是故意走漏的,他的失誤也導致了我在大月被囚禁了五年。」
傅真說不出話來。
「十歲到十五歲,你說我很弱小麼,我從小就跟着義軍東奔西走,打仗的場面,死人的場面,見過不知多少。那個時候我也已經殺過人。
「可是你要說我有多強大麼,我來這個世上總共才十個年頭,我所擁有的父母之愛,總共也不過十個春秋。
「五年佔據了我之前生命的一半,在大月,每個人都是我的敵人,我天天提心弔膽的睡覺,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當牲口一樣拖出去宰了。
「生父對我那般,我不是沒想過死。可是我就算死,也要死在我自己的國土。
「我是靠着這一口氣才挺到了最後。
「可這些他知道嗎?他不知道。
「那番變故里,父愛什麼的其實已經是次要的了,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智極度被摧殘到將近崩潰的地步。
「可這一切追根究底,都與他有關啊!
「你讓我怎麼能夠平心靜氣的回去分擔他的責任?說句不好聽的,他所面臨的一切不都是他應該受的嗎?
「他曾經那樣對待過我,對待過他的親生子,許多年以後,他的另一個兒子背叛他,向他逼宮,他的皇位面臨着無人繼承的窘境,這不是報應嗎?
「這就是他要的皇權啊!
「他不曾善待我,我又為何要去解決他的困境呢?」
傅真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站在楊奕的角度,他這麼說沒有問題!絲毫問題都沒有!
她忽然想到皇后當初跟他說過,都是權力惹的禍,合着,是應在這上面!
老天爺從未偏袒任何一個人,皇帝作為義軍首領,他顧全大局,舍小為大是理智的選擇,可是傷害終究是傷害,等命運翻了面,該清算的終究還是會清算。
「我知道了。」她點頭道,「我絕對不會勸你原諒皇上,也不會勸你放下所有。
「但我仍然希望你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前面二十四年你都處於被動之中,如今眼目下,你必須變被動為主動。
「因為你還有漫長的一生要走,你還有皇后娘娘,將來還會有你的家人。
「你需要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要不再有任何的挫折和厄運,你不需要為任何人任何事勉強自己,可你應該牢牢把握自己的命運,為在乎你的人,也為你自己本身。」
楊奕這小半生過得太苦了。
傅真覺得自己比他幸運的太多,她在失去性命之後還能擁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可楊奕不再有了。
最苦的時候老天爺沒有給他推翻重來的機會,於是他也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可這樣一來他後半生的命運就更加需要牢牢把握了。他必須要比任何人都過得太平安樂,才足以抵消前面小半生所受過的那些苦。
「謝謝你。」
楊奕別開臉。「你從小被你母親保護的很好,卻沒想到你竟然能懂得我這份心情。而且最懂得我的,也竟然是你。」
傅真揚唇:「有些苦不一定外人看得見的。」
楊奕若有所思:「你和徐胤之間的仇恨?」
傅真揚眉:「您知道?」
楊奕微微搖頭:「不知內情。不過,你的事情我之前就已經聽過不少。」
傅真釋然:「所以我和楊大哥,也可以算是莫逆之交吧?」
楊奕緩緩點頭,揚唇道:「我亦是沒想到,這一趟進京會結識到你這樣一個妹子。」
傅真嘻嘻一笑,抱起拳來:「大哥多關照!」
楊奕也笑了下,然後道:「我會仔細考慮你的建議。」
「那就太好了!我將替天下百姓跪謝於您!」
「你先收收。」楊奕正色,「等我想好了再說。我也不想倉促之下急於做決定,將來後悔。」
傅真忙道:「那是自然。這麼大的事情,哪能三兩下就決定下來呢?你慢慢想!」
楊奕點頭,默然轉身,出了穿堂門。
……
大夥走到前院,見楊奕和傅真沒出來,猜到是有話說。都不便走,就站在院子裏說話,直到楊奕出來了,大家這才與他一道告辭出門。
裴瞻把人送走之後,飛快倒回院子裏,找到了正要回房的傅真,如今真是扛順手了,二話不說把她往肩膀上一撈,就把她拐進了房中。
傅真捶他的肩膀:「幹嘛呢?有完沒完?」
裴瞻把她放下來,轉身把門一關,這才好聲好氣的摟着她往榻邊走:「放心,我不亂來。我就是問你,剛才跟大殿下說什麼了?」
傅真還能瞞着他?
當下竹筒倒豆子全都說了出來。
裴瞻一時間也聽愣了,在他們所有人眼裏,皇帝就是個有情有義的真君子,沒想到他竟然也有如此冷酷寡情的一面。
傅真托着腮說:「我覺得解鈴還須繫鈴人。皇上那邊如果不拿出點誠意迎回他兒子,那麼就算大殿下答應當太子,他們父子君臣之間也一定還會有摩擦。」
「我同意。」裴瞻倒了一杯茶,餵到她的唇邊,「但是這事兒恐怕不那麼好辦。那畢竟是皇上——」
「皇上又怎麼了?」傅真朝他翻了個白眼,「他還能撿回個兒子就謝天謝地吧,認個錯道個歉他都辦不到?」
「不是這麼回事兒。」裴瞻就着剩下的半杯茶喝了兩口,煩惱爬上了他的眉毛:「你知道今兒下晌我在宮裏,皇上跟我說什麼了嗎?」
傅真睨他:「說大殿下?」
「差不多。」裴瞻倒在枕頭上,兩手枕在腦後嘆氣,「說到立儲的事情。他讓我聯合少暘少淵他們,催逼着大殿下入宮認親。」
「這怎麼可以?!」
「我就是說我做不到。可皇上又說,讓我們把大殿下的身份公開出來。這不是要命嗎?」
「那你答應了?」
「沒答應。我都沒跟你商量過呢,哪裏敢答應?」
裴瞻側過身子,腦袋枕上她的大腿:「媳婦兒,你說我該怎麼辦?」
傅真推了他一把:「這種事還用來問我?」
說完她勾起來他的下巴:「明兒我跟你一道進宮去。」
「那敢情好!」裴瞻當下翻身起來,把她壓到了身下:「先前沒顧得上細問,你說那話本子上怎麼說的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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