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顆小行星上住着一個國王,這個國王身穿紫紅色鑲邊白釉皮長袍,端坐在一張簡樸而又氣派莊嚴的王座上」
石几上老式的瓦斯提燈跳動着火苗,安娜帶着耳機,舉着一本紙頁翻黃的童話書,輕聲讀道。
在她身前,夕陽正在從奧地利多山的河谷間緩緩落下。
北面的高塔是伊蓮娜家族莊園中地勢最高的地方,厚重結實的粗礫條石構成了這座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古樸建築。
據說,在伊蓮娜家族拿到這片土地之前,這裏曾經屬於一位神聖羅馬帝國的公爵的封地。
瞭望塔當年修建是用來防備蒙古大汗麾下的騎兵的,這些草原而來的遊牧民族奔掠如火,歷史上曾一直從中亞打到多瑙河河畔。
目力極佳的衛兵會站在高塔上緊張的日夜盯着遠方的地平線,當看到大股騎兵奔馳所揚起的沙塵的第一瞬間,就會吹響警戒的號角,如果他們的喉嚨還沒有被斥候的利箭所貫穿的話。
一個又一個世紀過去了,莊園中所有中世紀的古老痕跡早就被時間所消磨了乾淨,唯有這座堅固結實的尖塔保留了下來。
安娜的姨媽接手莊園的時候,她並沒有大幅度修整這座古蹟,姨媽只是雇來了工匠,在瞭望塔的樓梯上修建了便於輪椅移動的滑軌,然後把這座瞭望塔的鑰匙和一本書一起交給了自己。
「聖埃克絮佩里說,每個孩子都需要一個遠離大人,自己安靜的看落日和星星的地方。」姨媽如此說道。
那本書就是《小王子》。
安娜是個文藝女孩,而《小王子》則是從小到大陪伴她最多的書籍。
好奇而又善良的小王子、擁有性格缺陷敏感而又渴望被愛玫瑰、聰明浪漫的狐狸、虛榮的國王
這些童話人物形象陪伴她度過了童年時代坐在輪椅上的一個又一個孤獨的落日。
當偵探貓提出希望讓她尋找具有童話氣質的畫刀畫約稿的時候。
安娜第一個想到的就是Scholastic正在做的新版《小王子》。
她實在是太了解這本書了。
偵探貓交出的畫刀畫很漂亮,可缺乏靈魂。
以一幅插畫的標準來看,合格是合格了。
何止是合格,簡直優秀的不行。
只有一個小小的美中不足,這是一幅非常好看的插畫,但不是契合她心中《小王子》模樣的插畫。
或者說,安娜認為——它缺乏一點能夠創造銷量奇蹟的魔力。
插畫是學美術的繪畫狗們接觸的最多,日常市場需求量最高的繪畫方式。
全球有上千萬的繪畫藝術生,這些人中最後能成為被畫廊、美術館看中年入百萬的職業嚴肅藝術家的有幾個?
絕大多數人還不是去做了遊戲原畫師、平面廣告、服裝設計、出版插畫這類的專業,畫的最多的依舊是各種實用性為主的插畫。
插畫的下限很低,上限很高。
都是出版插畫。
低端插畫師做的就是「能用」,而高端插畫師希望的是成為「經典」。
同樣是一套插畫,高端畫師的作品就是能為出版社多帶來10%、20%甚至30%的銷量,他們的掛在街邊的插畫海報就是能讓更多看見的觀眾主動走進電影院。
低端畫師的作品只是圖書的附贈品,而得了安徒生獎的大插畫藝術家則能讓《紐約書評》這樣的知名報紙專門寫一版新聞來報道增加曝光。
這就是後者的身價是前者的百倍千倍的緣故。
要打動觀眾,創造銷量奇蹟,除了畫的漂亮,還要畫的有靈魂。
偵探貓女士的畫刀畫,就像一位精緻的人偶。
眉眼五官無一不美,身端曲線無一不媚。
遺憾的是,沒有溫度。
讀者會為這樣的作品而驚嘆,卻不一定在原本沒有購書需求的情況下,會為這樣的作品而主動買單。
真正有魔法的插畫,
應該能做到,一個黃昏的午後,疲憊的上班族從書店的櫥窗外走過,眼角無意間掃過櫥窗里的漂亮新書。
於是,他驀然停步,長久的凝視着玻璃後的圖書,心中似乎被觸動了些什麼,然後進店購買。
始於驚艷,愛於心動。
偵探貓的畫缺少的就是足夠讓讀者共情的心動。
安娜都覺得自己有點吹毛求疵。
能夠像《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柳林風聲》這樣成為永恆經典的世界插畫作品連萬分之一都沒有。
連Scholastic集團在約稿時都不會抱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奢望。
安娜卻不甘心。
畫的已經如此之好了離經典就差那麼一點點的距離,她覺得自己這個經紀人應該能夠幫偵探貓做點什麼。
《小王子》這種經典童話,各種長篇書評和專家解讀網上琳琅滿目。
安娜卻並不覺得把這些書評人「咀嚼後的麵包」硬塞給對這本童話了解不多的偵探貓,會有什麼好的效果。
畫家更加需要的是那種聽到某句話,突然心中一動的感覺。
所以,
安娜做的就是單純的讀書。
她從抽屜中取出那本陪伴着她一起長大的《小王子》,讓管家取來電腦、聲卡和無線網卡,來到了童年時經常會去的瞭望塔之上。
望着夕陽落向遠方的山谷,她約定好了時間,語言連線接通了遠在非洲的插畫藝術家,娓娓道來的為她輕聲閱讀那些讓安娜曾經留下深刻印象的經典段落。
呲啦—
顧為經撕掉了素描本上的一頁,失望的搖頭。
耳邊是樹懶先生不急不緩的平和聲音,他手拿着畫筆,面前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廢稿紙團。
樹懶先生似乎對待這次的「文學補習」非常的認真,已經不間斷的給自己讀了快兩個小時的書。
可是顧為經這裏還是始終差了點意思。
樹懶先生並沒有給自己拆解童話故事,將每一個人物的性格所代表的深意和文學隱喻一一道來。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每當顧為經聽到一個段落里,有新的童話人物出場的時候。
就需要他就一邊聽樹懶先生讀書,一邊在筆上隨手畫出心中人物的簡筆畫,試圖捕捉住童話角色的性格特點。
顧為經很努力很努力的在這樣做了。
《小王子》的主要劇情並不複雜。
大致上就是主角「小王子」先後在太空中訪問了七顆不同的小星星,在每一顆星星上都遇上了不同性格的童話居民的故事。
而剛剛樹懶先生念的內容,就是小王子來到第一顆小星球遇上那裏的「國王」的段落。
他一邊聽着樹懶先生念書,一邊嘗試着在素描本上畫出這位國王的線描速寫。
「國王」在童話《小王子》的故事中,並不屬於性格很複雜的那類。
原作中設定,國王是小王子在離開自己的星球後拜訪的第一個「325號」小星球上僅有的居民。
這個國王稱自己統治所有一切,他的統治必須被尊敬和不容忤逆。
顧為經曾特意查詢了維基百科。
百科上面說,這位國王的性格特點是傲慢自大,內心卻又有些怯懦。
他是一位狂妄而又虛偽無能的專制貴族,會對一切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感到不滿和抱怨。
每天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拿着日曆對日月星辰「嘟嘟嘟」的下達升降命令。
看到這些介紹,顧為經腦海中,國王的人物形象大概就是老電影裏的慈禧老太后和瘋狂天文學愛好者的結合體。
可自己的畫中,卻還一直缺少些什麼。
顧為經就是抓不住這位「國王」應該有的感覺。
他已經很刻意的去按照自己的想像,去描繪「國王」這種封建階級敵人的人物形象了。
可每當顧為經落筆的時候,聽着樹懶先生在耳邊的讀書聲。
總會感覺到一種割裂感。
這種感覺很像他上周第一次嘗試畫融合畫時的感受,似是強行把兩種不同的東西融合捏到一起。
上一次捏合的是東方和西方的藝術風格。
而這一次,則是在把不屬於童話角色的性格強行試圖塞進「國王」的身體裏。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可能是。
樹懶先生輕柔讀書聲帶着一種讓人安心的寧靜力量。他畫畫的時候遇上了挫折,失望不可避免,可並不覺得多麼心浮氣躁畫不下去。
「偵探貓女士,你遇上了什麼問題,對嘛?」
應該是聽到了這邊話筒所傳來的頻繁撕紙聲,樹懶先生終於停下了讀書聲,長達兩個小時的朗讀讓他的聲音似乎多了一些沙啞。
「嗯,抱歉,我找不到感覺。」
顧為經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我真的努力的嘗試了,可是這些人物的性格實在是太複雜了,就像洋蔥頭一樣,剝下一層還有一層。維基百科上說,這傢伙傲慢自大、內心卻又有些怯懦。」
「我實在把握不好其中的尺度,畫的很割裂。」
「忘掉百科。」樹懶先生忽然說道。
「啥?」
「忘掉維基、忘掉谷歌問答,忘掉Goodreaders(外國豆瓣)上的書評討論。忘掉你所尋找的一切人物解析。」
「為啥?」
「你想要畫出動人的作品,就要真正走進這本書的內心世界,這些外人的總結很好,但卻不是伱的。」樹懶先生說道。
「偵探貓女士,在你的心中,國王是一位什麼樣的角色呢?」
「傲慢虛偽的無能貴族?」
顧為經依然下意識的以維基百科上的人物隱喻來回答。
「你心目中貴族是什麼樣的人呢?」樹懶先生問道。
「我不知道。」
顧為經搖搖頭,這個詞彙太遙遠了,他基本上只能在歷史課本上和大英哈利王子全球直播的電視婚禮上見到過。
他怎麼會知道貴族是什麼樣的人呢。
「嗯你有讀過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或者萊布隆德的《法蘭西》麼?」樹懶先生忽然問道。
「沒有,後者甚至沒有聽說過。」顧為經搖頭。
《追憶似水年華》他尚且是聽說過,後面那本書他連聽都沒聽過名字。
「那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最重要的文學獎龔古爾獎的獲獎作品。這兩本書都大量記錄了貴族們的日常生活。」
「貴族其實是很無聊的一群人,尤其是一些和平年代遠離政治生活的鄉下領主。他們不用打仗不用工作,日常的生活就是騎馬、打獵、參加各種沙龍,去劇院看戲,把女演員和交際花搞到自己床上。」樹懶先生冷冷的說道。
嚯!
顧為經聽的眉毛狂跳。
哪裏無趣了,每天的生活就是去各種地方玩,玩累了就和漂亮姑娘睡覺。
這樣的生活還無聊,
有沒有良心呀!
「聽上去很腐敗墮落吶!」顧為經嘆聲說道。
「就是很腐敗很墮落,可是這樣的日子,過多了,就會覺得無聊。聽上去很傲慢對吧?可打獵、賽馬、睡女人、聊八卦,你從十幾歲踏入社交季開始,一直到你老的連睡姑娘的力氣都沒有,每天的生活就是這四樣來回倒,過多了,你也會覺得無聊。」
「老派貴族絕大多數不是什麼好東西,也並非是壞的無以復加。他們只是很倦怠很無聊,除了高於性命的家族榮譽之外什麼都不在乎。」
樹懶先生說道。
「《紅與黑》中科拉索夫親王教主角於連怎麼去裝的像一個貴族,就是永遠不要生氣,整天裝作一副倦怠的樣子,因為你是個大貴族,你騎過最快的馬,家中有一整個劇團來為你專門演出,睡過的漂亮女人連你都算不清多少個。人世間所有最好的享樂你都享受過了,什麼事情你都提不起興趣。」
「這樣的生活真是讓人討厭,對吧?」
樹懶先生輕聲說到,他似乎只是自言自語。
不等顧為經接話,樹懶先生就繼續說道。
「《小王子》的作者聖·艾克絮佩里出身於巴黎豪族,從十三世紀開始,家中出過很多位法國陸軍將領,他的母親來自於顯赫的書香世家。雖說聖·艾克絮佩里受人人平等的啟蒙運動影響很深,但真正的貴族是什麼德行,他肯定是清楚的。」
「偵探貓女士,你有沒有想過國王為什麼會被塑造成這樣一個人?」
樹懶先生問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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