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時候,保持練習,保持進取,都是非常必要的。」
酒井勝子踮起腳尖來,摸摸顧為經的頭頂。
「有些人以為天賦可以取代努力,以為大師們可以心不在焉的畫畫,就能取得成功,以為只有你的繪畫功底足夠高深,就可以魂不守舍的畫畫,一邊狂亂的創作,一邊想着不管作品怎麼樣,只要按照合同丟給畫具商,明天這個時候,就可以挑選一棟位於馬其它的帶泳池的別墅,而不會讓筆下的作品跟着他的胡思亂想而錯漏百出。」
「大錯特錯。」
「堅持不懈的品德,是一位創作者所能具備的最好的美德。功成名就的畢加索,也要為了一幅他心中重要的作品,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一遍遍的努力。」
酒井勝子微微勾起嘴角,半玩笑,半認真的說道:「同樣,功成名就的畢加索,在為了快速變現,應付交畫的合同時,也畫了很多非常糟糕的畫作出來。你看,這種事情,從來不會因為你叫畢加索,還是顧為經,有所差別。」
「聲名可以造假,評論家可以說謊,但你每一次練習,每一次試錯,都會在畫布上留下痕跡,這是最騙不得人的東西。雙年展和個人展不一樣,留給一個人展現給觀眾,讓評委認識他的位置,只有大展台上的一兩處位置,至多兩三處。這意味着一個畫家,在幾個月、一年、兩年在很長的一段籌展周期里,只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有限的幾張作品上。」
勝子小姐指着院子中央,豎立在陽光下的那個畫架。
「通常來說,縱使是非常追求原始靈感,喜歡不加修飾筆觸的激情畫家,也不總是大袖一揮,一拍腦袋,就把畫作交上去生死由命。」
「對畫面反反覆覆的調整,練習,反覆的試驗是難以避免的事情,至少,長久而嚴肅的思考,是在這個過程中很必要的一環。」
「一幅繪畫作品,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快速完善,走向成熟的。這也是我們都在做的事情。」
「但是,你不能永遠告訴自己沒有準備好,告訴自己,再等等,下一幅會更好,沒關係,下一次的這裏的處理,我能處理的更好。唉,無所謂了,反正這不是最終交給組委會的作品」
「如果你不把綵排當成真正舞台表演,那麼綵排就失去了練習的意義。練習是讓我們把最好的那一面拿出來,而不只是機械性的重複,如果綵排沒有一個截止日期,那麼你永遠也你不可能覺得自己準備好了,伱真正全神貫注投入的那一刻,也永遠不可能會到來。」
酒井勝子認真的看着顧為經的雙眼。
淡淡的眉毛,纖細如畫。
眼神清澈如水。
「我總共畫了六幅《為貓讀詩的女孩》,你比我畫的更多,畫的更賣力,目前總共畫了多少幅呢?」
「21幅了。」
顧為經手指交叉:「準確的說,21幅半,還有半張昨天晚上打了個底稿沒有收尾。」
「真厲害,也真努力。」
酒井小姐輕輕在胸口前鼓了鼓掌,眼神認真,看不出半分嘲弄。「這是很厲害的事情,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到底要練多少幅,才願意告一段落麼?」
「我原本希望的是畫上20幅,但我發現,20幅這個時間節點來的比我想像的要快。全部熟練以後,一幅厚塗法的油畫能壓縮到三個小時左右。我覺得沒準是30幅?如果來得及的話。」顧為經猶豫了一下。
「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20幅畫完了想畫30幅,我相信你能畫到30幅,但畫到30幅以後呢?」
酒井勝子拉着顧為經的手。
「相信我,你還是會覺得自己沒準備好,想等等技法再提高,去畫四十幅,去畫五十幅。但這是一場雙年展,你不可能像電視劇里莫尼卡的男朋友一樣,等到畫到「顧為經No.865』(注)的那一天,拍拍胸脯,才覺得自己準備好了。」
(註:美劇《老友記》中人物,矽谷富豪,研究互聯網程序從『摩斯no.1』、『摩斯no.2』一直失敗,直到「摩斯no.865」號程序,才大獲成功。)
「哪有這麼誇張,總歸是一場雙年展,最多不過是一兩個月的事情。」
顧為經搖搖頭,笑道。
「不,這麼畫下去,我告訴你會發生什麼。你現在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所以縱使你可能忽然覺得自己的狀態特別好,心有所感,靈機一動。但提起筆的時候,你的潛意識裏總是告訴自己,不,不是它,不是現在,不是這幅。」
勝子輕輕拂過顧為經的頭髮。
指尖從頭皮上划過,微微發癢。
「如果,如果每一幅繪畫有情感的話,它們大概會傷心哭泣吧?我也替它們感到遺憾,顧為經No.22、顧為經No.25、顧為經No.31,她們就像是在錯誤的時間點,所降生的不受父母所喜歡的小孩子。也許它們本來都可以變得很好很好,可你的態度覺得了你不喜歡它們,決定了,它不會是被你拿去,登上新加坡雙年展舞台的畫作。」
「而隨着時間越來越近,距離展覽開幕的時間越來越短,你就會畫出真正讓自己感到由衷的滿意的作品麼?不。」
「顧君,你會變得一天比一天的更加焦慮。今天比昨天更加糾結,明天比今天更加彷徨。你總覺得自己不夠好,或者沒有想像中的好。時間越少,越覺得『現在要必須畫好了』,畫筆每一絲失誤,都會在你心中無限放大。越失誤,越煩躁,越煩躁,越失誤。然後把這幅畫扔掉,重新再來,繼續這個循環。」
「或許有些人是壓力越強,表現越好的大賽型選手,但我們都不能把希望寄掛在運氣之上。」
「當你在輕鬆的狀態下,都沒有畫出滿意的作品,你怎麼能夠保證,在緊張的狀態下,就一定能畫出滿意的作品呢?」
酒井勝子反問道。
「最後的結果難道不是,現在畫出來的畫,你覺得不滿意,將來畫出來的畫,你也覺得自己不滿意。最後,只能捏着鼻子,在這些不滿意的畫中,勉強挑一幅,去投稿的結果麼?」
「從始至終,你都未曾擁有過讓自己百分百投入的機會。」
顧為經長久的沉默。
他發現酒井勝子真的很了解自己。
她的發言總是一語中的。
他一直想着怎麼給技法加點,能不能像是百米賽跑一樣,在畫展到來之前,有機會把手指塗抹法點出來。
是否他在猶豫糾結這些事情的時候,便悄悄錯失了像勝子小姐一樣,敞開心扉擁抱世界的喧囂的機會?
這真是一個哲學問題。
甚至——顧為經想的更多。
那幅《紫藤花圖》,林濤教授讓他臨摹紫藤花的時候,他就一直覺得,自己太忙了,忙着讀書,忙着研究畫展,忙着給出版社交插畫。
等有機會去現場,去植物園采採風的時候,順理成章理所應當的肯定能畫好。
技法青澀沒關係,去現場採風就好了。
意景欠缺沒關係,去現場採風就好了。
似乎去植物園採風,就是在心底讓他逃避現在的終極的解。
壓力便在一次次輕描淡寫般的動念間,悄然的累積。
結果等到興沖沖的真跑去植物園的那天,發現自己並沒有畫出自己所想要的那種紫藤花的模樣。
就直接給畫崩了。
以前顧為經心底的解,是等待,是等着去植物園。
現在顧為經心底的解,同樣是等待,是等待畫展投稿的交稿日期的靠近。
原生家庭的影響,確實會伴隨一個人的一生,童年的投影,總是會在一次次自以為忘記的時候,重新找上你。
顧為經本以為,他早已經從那件事的影響中走了出來。
如果不是勝子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一切,把他叫了過來。
恐怕連顧為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面對新加坡雙年展,面對這個顧為經心中職業生涯最重要的轉折點,沒準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的時候。
在遠遠比畫沒畫好一幅《紫藤花圖》更大的壓力面前。
熟悉的焦慮和糾結,又一次找上了他。
「不要羞愧,有壓力,有焦慮,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勝子在顧為經的耳畔輕語,「我同樣也有壓力,也有焦慮。我的父親說,如果你在參加一次美術展前不夠焦慮,那只能說明這次展覽,對你來說不夠重要。」
當然啦。
酒井大叔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拍着肚皮說了後半句,減肥期刊上說有些人天生一焦慮就會發胖,這是科學,所以老婆不能怪他。
「但是你必須給自己畫下一條界限來,沒準備好和準備好的界限,不成熟與成熟的界限,能夠參加畫展和不能夠參加畫展的界限。當你覺得畫面的構圖已經定型,畫法已經值得住推敲的時候,你必須要在心底對自己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無盡的練習並非只有好處。反覆繪畫同一幅作品,固然能讓你對筆法構圖極盡熟練,然而,也會讓機械化的肌肉記憶代替你的思考。逐漸沒有繪畫時的期待和創造世界的新奇感。」
「當你的畫法已經越過成熟的界限的時候,反反覆覆的不斷練習就不再是必要的了,你需要讓自己松馳下來,甚至抽離於繪畫之外,開始等待。」
「等待?」顧為經念着這個詞。
「對,等待,靜靜的等待。」
酒井勝子重複了一遍。「等待春暖花開,等待麻雀的啼叫,等待阿旺被茉莉抱進懷裏,等待我忍不住想要吻你一下它可以是任何一個時間點,可以在任何一種場合里發生。它像是一種生活中的啟示,一個節點,一束光照在了你的身上。於是,你發自內心的相信,就是此刻,就是現在,就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技法總有更高,熟練度沒有盡頭,所以不是你的筆觸,你的畫功告訴自己,什麼時候準備好了。而是你的心,告訴自己,你已經準備好了。」
「當你拿起筆的時候,你必須發自內心、堅定不移的相信,就是它,就是這幅畫,擺在我面前的就是參加新加坡畫展上的終極之作。發自內心的相信,在幾個小時後,我將放下畫筆,把它照下來發給組委會的郵箱。甚至獲獎與否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把我現在的心緒,我的情感完完整整的記錄下來。」
「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畫出讓自己最為滿意的作品。」
「畢竟,還是那句話,組委會不是給最想要獲獎的畫家頒獎,而是給最值得頒獎的畫家頒獎。」
酒井勝子拿手指向一邊的畫架。
「顧君,此時此刻,我便非常清楚的知道,它——就是我的《人間喧囂》,我已經準備好了。」
顧為經默默的望着身邊的姑娘。
他從未有此刻,覺得她如此的強大,如此的灼灼,也如此漂亮。
明明女兒和母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可他還是此刻,在酒井小姐身上看到了酒井太太的影子。
「我看過你的畫,如果你不夠有信心,那麼我告訴你,它簡直棒極了。」
勝子昂着頭。
臉貼着臉,眼睛對着眼睛,兩個人的額頭幾乎貼在一起。
顧為經能清晰的感受到,勝子小姐的溫熱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臉上的感受。
「跟我說,我準備好了。」
那雙漂亮的丁香色大眼睛,朝他眨了眨。
「我準備好了。」顧為經重複道。
勝子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向着她自己的畫架走去。
「萬一」
顧為經忍不住又輕輕叫住了勝子。
酒井小姐轉過身來看着他。
「堅定不移的相信?」
「對,堅定不移的相信。」
「呃,我的意思是,萬一畫完這麼一投稿,呃,就是萬一投完稿後,過兩天忽然發現自己的狀態更好了,技法也更好了那」
顧為經原本想說,那稿都遞完了,豈不是吃虧了。
不過。
話說到一半,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種擔心田裏少澆了一次水,麥子少打了二兩的摳摳搜搜的小農思維,有點上不得台面。
不好意思的臉紅了。
(本章完)
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