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之下。
清澈的風吹起淡淡的水波,年輕的學生和年輕的僧人並肩站在恢弘的《禮佛護法圖》之前。
這一幕無形中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縱使在大金塔,這樣的場景還是很少能見到。
有些人安靜的站在樹蔭下,好奇的看向這邊的辯論。
還有遊客已經掏出手機,想要湊過來到旁邊錄像,卻被寺院的僧侶們阻止了。
不知什麼時候。
壁畫四周的僧人都已經無聲的退去了。
他們站在四周,阻攔住了想要靠過來的民眾,面帶歉意的低聲表示,現在這片區域暫時不方便參觀。
他們坐在樹蔭下,佛像旁,側過頭來好奇的看着同一個方向,靜靜的面帶好奇的凝望着這色調對比很強的一幕。
那麼烈焰又會將把他變成什麼模樣呢?
佛法中講,執着的念頭是煩惱的根源。
他對世界那麼憤怒,那麼執着,卻又寧願活在烈焰里,不讓心靈有片刻的安歇,否則,他說,就覺得自己不再活着了。
「先生,您這麼灼灼的看着這幅畫,是想要獲得什麼呢?」他輕聲問道。
顧為經聳了一下肩膀。
「記得我說的麼,沒有高低,不論差異,佛性就是佛性,禪心就是禪心。」
年輕的和尚頓了頓。
只對着想要打擾兩個人的好奇旅人微微擺手,仿佛一顆顆分開河水,被沖刷着無比光滑的礁石。
大詞家東坡居士說,汝一念起,業火熾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在人來人往的景區內,就出現了這樣神奇的一幕。
「哪怕我不信佛?它也靈麼?你剛剛才笑我是野獸,野獸也能體會安寧麼?」
僧人雙手合十。
小乘佛教重修己,並不側重悲憫眾生,慈悲廣度。
那幅壁畫前方圓三十米的距離內,成為了一片空曠的場域,只有兩個年輕人默默的站着,寧靜如水。
「那麼,您是為什麼而來呢?」
於是。
所謂慈悲二字,不過是他們所做的功課中不淨觀、慈悲觀、因緣觀等五停心觀法中,針對個人嗔恨心的人性弱點執着的修行方式。
「我和一個朋友約在這邊見面,另外,從功利的角度來說,我的目的應該是想獲得中國畫技法和感悟的提高,我親眼見過了曹軒先生提筆做畫時的神采,我總是想着,若是能從中僥倖看出什麼,采一鱗半爪入懷,應該就足以裨益終身。所以,關於這幅畫,如果您能教我些什麼,我會很感激的。」
他身披着烈焰,神態卻謙和安詳的像是睡去了。
僧人赤色的僧袍,在夕陽的映照下像是一團燃燒的火。
「我完全不懂中國畫,但畫法不局限於一種,佛法也不局限於一地。」
顧為經抿着嘴角,「我知道我應該看出什麼東西,但關鍵恰恰在於,我不知道應該看出什麼東西來,知又不知,清又不清,很讓我苦惱。」
「您可能很難去體會我心中的無為平和的安詳之樂了,雖然我知道,您並不需要我的同情。」
可這時,僧人卻還是對身邊的年輕人,產生了無盡的慈悲與憐惜。
僧人停頓了片刻,再次問道。
而顧為經身上純黑色的禮服式的德威校服則像是一團濃墨,僧人卻在這團無法被陽光照亮的濃墨中,看到了燃燒着、永恆無法熄滅的火。
「和很多人不同,甚至不同於一些本門的師兄弟,很多人門戶之間,地域之別很強。可我覺得真正的佛,應該是足夠包容,足夠廣博的。」
一塊鋼鐵?
還是扭曲的爐渣?
僧人忽然有些想要流淚。
但和尚們也不過分驅趕遊客。
上百個遊客站在雨後的晚霞里。
「顧先生,很遺憾,我們的修行方式並不一樣,我也並不懂中國畫。你問我能教您什麼?可我並沒有辦法用我所看到的東西,為您而解惑。」
「您心中有一隻時刻齧咬着您的不甘野獸,但我仍然祝願您,有一天,能獲得真正的寧靜與祥和。至於關於這幅畫,您不妨多看看。即使您不願放下,可安寧就在那裏。」
僧人搖搖頭:「安寧與靈驗無關,甚至與信仰什麼無關,它只和是否相信有關。愛、對不公平的憤怒、對正義的嚮往,乃至改變世界的勇氣您曾經問我,既然禪不一樣,為什麼我能從這幅畫中看出禪心?您說的沒錯。」
「曹軒先生和我的世界觀有諸多不同,包括這幅古壁畫內容也和我所讀經典有所不同。小乘佛教信仰的只有釋迦牟尼佛,這幅畫上蓮台上的菩薩,四大天王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緊密的聯繫,可當我真正沉下心來看的時候,我依然很喜歡它。」
僧人輕輕伸出手,撫摸了一下顧為經的頭頂。
一個選擇讓自己活在火焰中的人那麼他的一生會面對多少艱難呢?
和尚腦海里泛起這個念頭。
而在三十米的距離之外,塵煙依舊。
「就像此間的國外遊客,他們也有很多人像您一樣,不信佛,也許還根本就不懂佛。乃至持有其他宗教信仰。沒準對他們來說,佛不是真的。但他們在佛像前用鮮花禮佛,甚至在紀念品商店前,采夠開光護身符,寫明信片告訴家人能防吸血鬼」
「即使您不信佛,安寧也依然存在。」
「您看,這又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好問題。」
「這當然聽上去很啼笑皆非,但這些善意,這些思念,全部都是真的。這就是寺廟和和尚存在的意義。」
僧人淡淡的說道。
「生活已經太苦了,在大家都吃不飽飯的時候,即使禮佛的錢很少,我也更願意把它變成帶給家人的一頓午餐,哪怕只是一棵橘子。這尊佛塔上的黃金價值十億美元,也許夠整個緬甸,每一個吃不飽的家庭都吃一頓午飯了,這更有意義。」
顧為經輕聲說道。
「不,就像您所說的,生活已經太苦了,所以也許希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希望。對很多人來說,可能,也比一頓午飯更加重要吧?」
僧人笑了笑。
他拍拍顧為經的後背。
「最後向您解釋一句,我說您是野獸,並不是在笑話您。一個心中燃燒着火焰的人,當然應該像野獸一樣,緊緊盯着四面八方,聽見眾生疾苦。」
「只是我想說,去選擇相信什麼吧即使是野獸,也需要安寧的力量,人可以做在欲望齧咬下亂叫的公雞,也可以選擇去做平和慈悲的猛獸。」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觀心,而後心心相映,而後觸類旁通。」
說罷。
年輕的僧人轉身離去。
四周的和尚們所組成的「結界」也瞬間解散。
僧侶們消失於人海。
顧為經扭頭看去的時候。
只看到在晚風下,人群的縫隙中,橘紅色的僧袍,袍角陣陣飛揚。
緬甸泰國都是佛教國家,從一般的比丘到僧長,再到足以和泰國國王地位比肩的民眾口中的僧王。
雖然大體的穿着打扮都一樣,內在卻有極為明確的等級區分。
顧為經這才意識到,沒準自己剛剛隨手捉過來的大和尚,也許身份是非常的不一般的。
兩個人的人生態度不一樣。
他們兩個人的對談,終究誰也沒能說服誰。
可確實,僧人也多給了顧為經一種從本土宗教出發的全新藝術思考。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觀心,而後心心相映,而後觸類旁通。」
禪心——
顧為經久久的凝視着身前的《禮佛護法圖》,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明心中見性,在無為中有為。
他又看了這幅畫很久,卻並沒有再用佛教造像藝術賞析的角度,去解讀這幅畫美術氛圍的塑造。
甚至也沒有再去費神思考,那些中國畫的筆墨細節。
既然清楚。
他沒有足夠的學問積澱去搞清楚這個問題,就好像是小學生拿着放大鏡去對着冷卻塔的表面水泥縫隙試圖去搞清楚核電廠反應爐的運行原理。
顧為經所幸也就不再強求。
他放下了對筆畫,對人物塑像造型的解讀,跳出技法之外,讓自己安靜下來,將腦袋放空。
很久。
很久。
世界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
世界似乎又已經變得不同了。
遠方傳來陣陣的梵唱聲,似乎有僧侶已經開始晚上的功課。
唱經聲,禱告聲,風聲,腳步踏過石板上積水的聲音,鳥鳴聲,從很遠的地方所隱隱傳來的街道上車水馬龍的聲音。
顧為經的心靈似乎變的越來越空,也變得越來越廣。
他的眼神盯在壁畫之上,思緒卻順着外界的萬籟之聲無限的擴展,無限的變大。
那些老人們對着佛像,祈求子女學業順利,事業興旺的絮叨聲。
那些年輕人們對着佛像,祈求阿爸阿媽的關節,在緬甸即將到來的雨季中,減少一些苦頭和酸癢的禱告聲。
顧為經知道他其實不可能聽見那些對着佛像絮叨的人的願望,這只是他想像出來的。
可他又仿佛真切聽到了——聽到了那些一個個細小伶仃的願望。
在晚風的誦經聲中,聚籠如海。
那麼。
曹老心中的佛,到底應該是什麼呢?
顧為經恰好和蓮花寶座上的菩薩相互對望。
菩薩的眼神中帶着從亘古以來的慈悲和深髓,似乎有無量蘊意。
這一刻。
顧為經福至心靈,幾乎下意識的使用了書畫鑑定術。
「鐺!」
一聲悠遠的鐘聲從遠方傳來,又似乎響徹在顧為經的心中。
世界在這一聲鐘聲中,轟然破碎。
將近一個世紀以前的海風,吹拂入他的心中。
「號外,號外,日方向滬上增派軍艦,吳港派出巡洋艦「大井」號和第15驅逐隊驅逐艦4艘,運載第一特別海軍陸戰隊和大批軍火,已於23日抵達港口。陳銘樞上將發表《告十九路軍全體官兵同志書》——」
穿着破舊的的短袍子,攜挎着一個米色洋布小包的報童。
一邊用力的在街巷間跑,一邊用力的將手中的印刷着《申報》字樣的紙片,從洋布小包中拋灑向天上。
舊魔都的《申報》,上海版一份報紙收4分錢,按年訂閱可打八折,和三分二厘。
在民國滬上售賣的繁雜的報刊體系中,算是中等偏貴的,並非每一個家庭,都捨得掏錢訂閱《申報》、《大公報》、《新聞報》這樣的報紙。
但是今天不一樣。
在這個巨變的年代,戰爭的陰雲已經籠罩在了每一個人的頭頂。
一年以前。
關外淪陷,東三省的同胞已經落入了關東軍的蹂躪之中。
而今天,隨着日軍為了轉移國際上對九一八事變的關注,對着富庶的東南地區,再度悍然伸出了魔爪。
幾乎所有報刊都急急發了特刊號外,免費告知滬上的居民這一重大消息。
紛飛的單頁報刊被報童拋灑向空中,又被海風颳的漫天都是。
像是魔都忽然下了一場久違的大雪。
連天都在哭泣。
一隻男人的手抓住了飛揚的報刊,男人西裝革履,戴着斯文的金絲眼鏡,領口插着一根鋼筆,手裏拿着的公文包的銘牌上還用法漢雙語刻着「法商羅蘭」的字樣,似乎是個小開。
「寫了什麼?儂幫幫忙念好哇。」
旁邊有不識字的爺叔催促的問道。
「日方要求交出『焚燒三友實業社』所謂的中方兇手,並取締一切反日組織,同時,我方軍隊必須全部撤出閘北,並達成滬上的無軍事化。陳銘樞將軍力主堅守到底,用以回應日方的挑釁,南京發表《行政院急電市府避免與日本衝突電》,對日方要求只有採取和緩態度。應立即召集各界婉為解說,萬不能發生衝突,致使滬市受暴力奪取」
男人推了一下眼鏡。
把單薄的報紙舉到眼前,將上所發鉛字油印的號外內容,一條條的讀了出來。
「儂話講的不適意啊,儂個叫和緩態度,東三省不都——」
旁邊立刻有小伙子操着地道的上海話,嚷嚷道。
「這又不是我說的,我都不說了麼,這話是金陵行政院對外急發的公告。」
「在這裏儂來儂去的幹什麼,你聽的不開心,我念的也不樂意啊。有意見,不如去找汪行政院長嚷嚷去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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