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說一,收藏家管我預定或者索要作品的事情,我這輩子經歷過說不清具體有多少次。」
曹軒忍不住神色古怪的嘆了口氣。
「可當着我的面,卻提出索要別人的作品的事情,真的是屈指可數的經歷,雖然我很欣賞這位顧小子,但心情未免還是有點複雜。」
「就是,就是。我們東方人講究入山拜佛,得拜真佛。曹老爺子就在旁邊,伊蓮娜女士,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您可千萬別錯過了哦!」
老楊忽然溜溜噠噠的擠了過來,一個勁兒的點頭,很上趕着建議道。
好馬配好鞍,什麼級別收藏家收藏什麼畫。
曹軒可就在旁邊呢!
曹老爺子已經宣佈封筆,不再對外出售任何的作品,但是面對這位舉世聞名的大收藏家族繼承人。
聽這語氣苗頭,破個例沒準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再說。
就算是現成的作品可也還有不少的呢。
論意韻神形,那幅畫不比眼前個小孩子的《紫藤花圖》強了多了去。
我尊敬的安娜·伊蓮娜女士,請您腦子清醒一點好不好!
千萬不能幹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事情。
諾諾諾,側過臉去看,對,旁邊那個枯瘦老人的作品,那才是你這個地位的人應該去索要的。
加油,大膽的去開口。
這位顧為經小朋友的畫,就讓給咱楊老哥來好了!
安娜不知道老楊正在心中大聲的為她鼓掌加油,非常不解風情的微微搖頭。
「可是你們同樣也講究,看畫要講究一個眼緣不是麼?」
「曹軒先生要是為我破例,這人情未免太大了。我怕控制不住被收買,在評論文章里將來為您說好話。這幅畫剛剛好,我喜歡它的花瓣,仿佛是逐級躍動的音階。」
曹軒點點頭。
「嚴格意義上,我人生中的第一幅畫,是賣給了當時《申報》的一位採訪我老師的主筆記者。在街頭碰上,用兩串糖葫蘆加一幅糖畫就給換走了。後來我還想找找那幅畫。不為別的,就想再見見那位先生,真是慧眼識珠不是?」老人笑道,「可惜,已經在戰爭年代遺失了。」
「要是顧為經知道,他人生中出道的第一幅畫就被安娜小姐您所看中,這個起點可能高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算是您剛剛口中所說的對他的價值投資?」
「不,這算是您所說的單純為畫作的美而喜歡,與對誰的價值投資和是否升值無關。」
「這樣的一幅畫,無論他是否恰好是曹老您所看重的年輕人畫的。我都會喜歡的。」
安娜想了想。
「既然他尚且沒有正式出道,我給多給少都不合適,就不給錢了。」
「白送給你?堂堂伊蓮娜小姐,竟然這麼霸道?」
曹老忍俊不禁的說。
「可憐那位小朋友要知道這件事,估計還期待您這位大富豪,簽一張非常『大氣』的支票呢。以他的家境條件,您從手指縫裏露下一粒沙子,就夠他樂上一年的了。」
錢嘛。
真的無所謂了。
就像安娜說的那樣,給多給少都不合適。
在畫廊買畫,無論多貴,都是你情我願,各取所需的交易。
但現在給多了,顧為經則尚未出道,就欠了人家一個大人情。
沒準對絕大多數藝術從業者來說,能和伊蓮娜家族搭上線,欠這位小姐姐的人情,都是做夢都能笑醒的事情。
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提香、李斯特、盧梭、巴爾扎克這一大票藝術家,文學家。
他們的人生路線清一色都是傍上慷慨的富婆,寡婦,公主。
從而成功出道,走上人生巔峰。
這是歐式藝術家的標準模版。
別酸,能吃上軟飯是人家的響噹噹的真本事。
富婆就在那裏,你要嫉妒你也去吃一個好了。
然而,做人情講究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
現在對方明顯已經被曹老所看重,一條金光璀璨的青雲大道就踏在腳下,人家未必就願意再欠個大筆鈔票堆來的人情。
無論曹軒為他設定的職業道路是什麼樣的。
伊蓮娜小姐再在此刻當面掏出錢包,哐哐拿鈔票砸人,就有些摘桃子之嫌了。
給的少了,那還不如直接不給。
其實別的不說。
能被伊蓮娜小姐抱走收藏,這件事就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一個極高的生涯起點,一種被認可的榮譽。
這玩意就與唐寧一起辦展一樣,將來都是新人的身價倍增器。
天底下有的是畫廊願意倒貼錢,想要把自己簽下的畫家作品擺進伊連娜家族的收藏室里,以此給臉上貼金。
人家還不要呢!
話雖如此,曹軒就是忍不住想要逗一逗這個氣勢凌人,卻又分外可愛的女孩。
它是垂暮老人所獨有的樂趣。
旁人很難通過外表判斷曹軒的年紀。
他老的鶴髮松姿,老的仙氣飄飄,老的返璞歸真。人們總是能從曹軒的眼神中看出童真般的孩子氣來,仿佛一棵重新在春天萌發嫩芽的老松。
旁人也很難通過氣質判斷安娜的年紀。
她像一抹璀璨的春光一樣,吸收掩映着四周的一切色彩,堪破一切虛妄。
鮮麗,明幻,卻又寧靜而肅穆。
有些時候,被這束光直射炙烤的人們會控制不住的低下頭去,像是在春光下消融後退的殘雪。他們消受不了這樣的美,也承受不住這種從百年歷史雲煙中走出的威儀。
也有些偶爾,這束光會稍微減弱了下去,於是,春雨,春花,春熙、春趣這些溫溫熱熱的比喻就浮現在了她的身上。
那種二十女孩的青春感,就會從光影間躍了出來。
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束春光打在了一顆老松之上,總是會產生出奇妙的化學反應。
連曹老那顆佈滿皺紋的心,都變得喜歡開玩笑了起來。
「是的,我不給錢。您代這位年輕人送給我好了。」
「哦?」
安娜小姐在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俏皮微笑,「老先生,我知道剛剛的訪談中,有些問題您沒對我說實話,鑑於此」
她歪了一下腦袋,「適當的主動賄賂我一下,想來,也是蠻有必要的事情呢。您說呢!」
「真是個精妙的回答。」
曹軒撫掌而笑。
漸漸地。
微笑變成了大笑。
不僅安娜日常很少笑,其實曹軒日常也是很有威嚴感,讓晚輩害怕的人。
老楊發現,在短短的這百來分鐘裏。
扣除中間傷感的那段回憶,曹老露出大笑的次數也比往常一兩個星期,來得還要多。
「伊蓮娜小姐,您從來都不給我拒絕你的機會。」他大笑的說道。
「那我當您是同意了?」安娜眨了下眼睛。
「我本來想過,把《紫藤花圖》帶過來,把它送給一個人,可她既然沒有足夠的靜氣收下這幅畫,確實,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它了。我的房子裏已經掛滿了畫,這樣的作品,放在箱子裏終究是可惜了,既然」
「老爺子!」
等等,您別衝動!
老楊的喉嚨忍不住咕嚕了一下。
他嫉妒的快要爆炸了。
要是伊蓮娜小姐真哐哐哐,簽個五十萬歐啥的支票,把這幅畫買走。
老楊也就認了。
就像古代大官家裏的大管事,好不容易摳摳縮縮,一年到頭攢了幾百兩銀子,準備去青樓楚館裏瀟灑一下,去和眼巴巴望了一年的清倌人私下裏喝個小酒啥的。
若是正好碰上公卿子弟,抬手就是一大把銀票,在你眼前把意中人當面點走了。
那也就是這樣了。
除了淚眼婆娑的深情對望,還能做什麼呢。
誰讓人家投了個好胎不是?
可既然是白嫖,憑啥她伊蓮娜小姐能嫖得,他楊老哥就嫖不得?
心裏太不平衡了。
曹老轉過頭,奇怪的望了他一眼。
老楊心裏一滯,訕訕地笑道,「您要不然讓伊蓮娜小姐去看看其他幾個弟子的畫,看看再說。萬一他們」
「用不着。眼緣難得。再說,他們都是簽了畫廊的人,收藏家想買,直接買就好,有什麼必要送來送去的。」
曹軒一揮手,不去理會老楊,示意伊蓮娜小姐。
「您拿走吧。體會東方美學從這幅畫開始,也算是物盡其用。」
安娜覺得曹軒私人助理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好在,伊蓮娜小姐早已習慣了走到哪裏,就被人們盯到哪裏的感覺,並未在意。
她向曹老道了謝。
拄着手杖走到會客廳旁邊,推開了房門,和等在那裏的管家說了兩句話。
阿德拉爾管家走進屋中,從老楊手中拿過卷好的捲軸。
他第一時間竟然沒有從對方手裏把捲軸抽走,有些不解。
「先生,這?」
「沒事,伱你拿走吧,常保養着點,國畫的濕度環境和油畫不一樣。」
老楊鬆開了手,像牛頭人一樣無限哀怨的看着那幅《紫藤花圖》的捲軸,被管家收進了勞斯萊斯的後背廂里。
他好像看到那艘載滿金髮碧眼,腰細腿長,身穿比基尼的小姐姐的帆船遊艇,鬆開了纜繩,在波光粼粼的地中海上飄蕩着,飄蕩着,逐漸離他遠去。
楊老師心那個痛啊!
他應該等唐寧一走,就向曹老提出要求的,他真傻,真的,他哪知道高高在上的伊蓮娜小姐也會跑來搶她的畫呢!
安娜沒有離開或者坐到輪椅上。
她柱着手杖站在門邊,望着曹軒:「1833年蕭邦故居所舉辦的社交沙龍里,瑪麗·達古伯爵夫人聽到了前所未見的對莫扎特音樂的細膩演繹。李斯特那首充滿絢麗技巧,跳躍而詼諧顫音的《唐璜的回憶》,好像帶她穿梭時空,進入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音樂時空,這是熟悉莊嚴肅穆宗教式古典音樂的伯爵夫人從未遇到過的。他用作品贏得了對方的喜愛,據傳——」
「做為回報和感謝,瑪麗·達古伯爵夫人摘下了身上的胸花,拋給演奏完正在致禮的鋼琴家。那是他們二人故事的起點。」
伊蓮娜小姐半倚着門框,遺憾的說道。
「可惜,我今天沒有帶胸花。但我們家是傳統天主教徒。」
她伸出手,從脖子上取下一條纖細的鏈子。
雙手平伸,膝蓋微彎,頭顱低垂的耶穌被從領口覆蓋的皚皚如白雪的肌膚間出現。
那是一個拉丁十字架。
古董十字架一直是歐洲老式珠寶匠手裏最高技藝的象徵。
這一隻更是堪稱其中的珍品。
它是一眼看上去就華貴的近乎於奢侈的配飾。
通體是黃金製成的,圍繞着十字架的四周,細細鑲嵌着一整圈的紅寶石,祖母綠,下方則懸吊着一顆珍珠。
走的是那種老式的古樸風格造型。
「它曾經屬於我奶奶的堂姐,傳聞是文藝復興時期一位叫做朱利奧的大主教的私人所有物,後來經過二次修復和鑲嵌。固然我一直覺得,這種金色的鏈子和我的膚色不太搭。然而,單純做為一個禮物,應該還蠻有紀念意義的。」
安娜接過管家遞來的絲綢小袋子。
將這支十字架放入其中。
「那麼就把這個送給這副畫的創作者好了,叫顧為經對吧?或許我和他有緣,我總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安娜伸手遞給曹軒。
「哦,真貴重,這和您所說的不掏一分錢,可不是一個概念啊。」曹軒有點詫異。
他沒有讓老楊接手,親自接過那個絲綢的小袋子,放入口袋裏。
這支十字架放到典當行里,至少價值二萬歐元。
但它做為禮物意義。
不是區區二萬歐元所能衡量的了的。
「我會替您轉交給他的。」
「不這不是買畫的錢,我曾經在一次網絡聊天中,用金錢羞辱冒犯了一位非常優秀的畫家,並一直深感後悔。這只是做為他當我國畫啟蒙老師的謝意。」
伊蓮娜小姐風清雲淡的笑了笑。「它有珍珠,也有玉石。就像您所形容的那樣,夜光之珠,盈握之璧。雖然珍珠不會夜間發光,玉石也只有一點,但挺應景的。」
「曹軒先生,身為您所看重的年輕人,哪會缺一張支票呢?這才是我對他的價值投資。」
安娜露出敏慧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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