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畫家 第四百六十七章 顧為經

    曹軒想了想。

    「這個答案會在油畫節目裏播出麼?」他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子。

    「為什麼不。那幅畫,那個故事,您說了這麼多關於對他的期待。」

    安娜端着酒杯,微微搖晃着杯底最後一點殘酒:「我想所有的觀眾都等待着這個名字,不是麼?」

    「那麼很抱歉,我不能在這裏告訴你。」

    曹軒談起往事,語氣中略帶一些慨嘆:「我最近正在審視自己人生中的很多決策。人老了就會不停回憶起生命中的遺憾,就像我們今天所談論了一整晚的內容那樣。」

    「現在看來,以前我有些想法是錯誤的。如果有的選,過早的把一個年輕人推到聚光燈下,對職業生涯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

    「東夏人講究厚積薄發,年輕時的沉澱,就是土壤下的根。職業生涯的風光、榮譽、地位,所有能被人看到的一切部分都是向上勃發的樹幹,但畫家的創作生命力卻是像着地下無人問津處生長的根莖。你的根扎的有多深,耐得住多少寂寞。往往會決定你能長的有多高。」

    「根不夠粗壯的畫家,看上去很光鮮,但終究會差上一點什麼。」

    「年少成名,過早推到曝光燈下的藝術家。您指的是唐寧女士麼?我們都知道,她二十歲拿到了魔都雙年展的金獎,從此名揚天下。」

    安娜就很敏銳的捕捉到了曹軒話語中的唏噓。

    「如果我沒理解的錯的話,這是很嚴重的指責了。您之前反覆曾提到,心中最大的擔憂和彷徨是,還沒有看到一個能完全繼承自己書畫衣缽的傳人。」

    「這和外界長期以來,都認為以唐女士為代表的二代弟子們,將會在您宣佈封筆後,填補市場上您如今的位置,可不太一樣。」

    「我不得不詢問一個問題。是什麼讓您轉變了這個想法?創作風格的問題,還是別的些什麼?你們之間發生矛盾了麼?和您口中提到那個年輕人有沒有關係?」

    幾秒鐘的沉默。

    旁邊的老楊緊張的都快要窒息的打擺子了。

    只要一句話。

    此刻。

    曹軒但凡說一句表達對唐寧失望的發言。

    都不用把唐寧驅逐出繼承他的衣缽的名單上。

    只需要他表現出明顯對於唐寧作品的不滿和指責。

    就能瞬間把對方的身價打個七折。

    這還是挺樂觀情況。

    萬一真引起藝術投資者對唐寧身價前景喪失信心下大幅度看衰,引起拋售的狂潮。

    那不開玩笑。

    引起市場恐慌的話。

    真來個抹零減半,都可以是轉瞬間的事情。

    保羅·蓋蒂,洛克菲勒家族,伊蓮娜家族,拉斯維加斯賭王,中東王子這些資產在幾十億美元以上的超級闊佬們,買買畫,還真有可能是全憑個人主觀愛好,提升提升藝術品位或者公眾形象啥的。

    人家可能也根本就沒想賣過。

    但除了這種前0.00001%的收藏家。

    剩下的99.99999%的主力買家。

    下至美院門前小胡同里大學生拿個大喇叭,叭叭叭喊「350有沒有人要?300塊啦,300塊啦,機會難得,先到先得。」的荷蘭式拍賣(注)現場。

    (註:減價拍賣,一般是用來低價處理沒人要的小家電,鮮花的廉價地攤拍賣會。)

    上至在嘉士德,蘇富比的貴賓廳里,談笑風聲間掏出一億美元買莫奈、梵高、畢加索的人。

    他們是在為自己的藝術愛好,美學信仰花錢麼?

    不。

    誠實一點。

    大家心中都是在為了那個能「錢生錢的美好前景」而大手筆的砸錢。

    藝術品投資是投資。

    而天下所有投資的原動力,都是對財產增值的渴望。

    藝術品不怕賣的貴,只怕讓投資者看不到前景。

    繪畫市場很特殊,從來都不是金子值金子的錢,石頭值石頭的錢。

    而是。

    金子可以值鑽石的價格,石頭連狗屎的錢都不值。

    只要能找到「對」的藝術家,即使你需要花一億美元買下對方的畫,都可以是一樁天底下打着燈籠難尋的好買賣。

    但要是「不對」的藝術家,花一美元買畫,對收藏家來說,都是很垃圾的投資。

    留着錢咱去超市買衛生紙去,回家擦屁股,豈不是更舒服?

    而唐寧如今創記錄的身價,其間有多少是因為唐寧自己,又有多少是因為「曹軒接班人」這份公眾的期待。

    人人心裏都有桿秤。

    你能因此而叱咤風雲,就會因此而被打落塵埃。

    唐寧在香江能拍出2.6億港幣的天文數字,是因為投資者們有信心,一旦她在市場生態位上成功取代了曹軒的位置。

    2.6億港幣就能馬上變成5億,10億,15億。

    所以才會受到投資者狂熱追捧,被媒體所鋪天蓋地的包圍,和劉天王在維多利亞港共進晚餐。

    風光無限。

    若是年初剛花了兩個億買的畫,還沒在保險櫃裏捂熱乎呢,轉眼就變值2000萬了。

    你看大收藏家們還跟你笑呵呵不,早就在心裏干伱的祖宗十八代了。

    什麼鬼的殺豬盤?

    誇張點說,恨你恨的不買殺手來哐哐給你兩槍就不錯了。

    不光是身價的問題,你的很多上流人脈也會在這種連瑣反應間崩斷,這才是真正致命的。

    越是沒有前景,越是沒有朋友,市場信心越低,就又反過來越是沒有前景。

    這便是畫家職業生涯里最為可怕的「死亡螺旋」。

    市場是很殘酷的,資本世界裏只有成功者口袋裏金錢的叮噹作響,從沒有對失敗者的憐憫可言。

    伊蓮娜小姐望着曹軒的臉,那雙亮晶晶的漂亮眼眸在此刻好像能通靈。


    她所蘊含的含義分明仿佛是在說——

    【不要騙人,老先生,否則,我會知道的。】

    老楊艱難的聳動了一下喉結,咽了一口唾沫。

    「唐寧拂袖離去的時候不知道今天晚上的採訪存在,即使知道,也定然不曾預料到,今晚聊天的主題會如此的深入。否則,即使是用棍子趕她,她也絕對不會離開這間屋子半步,絕不。」

    私人助理腦海中在這一刻,竟然閃過了此般念頭。

    關於曹老繼承人和師徒關係的話題,在訪談的過程中,旁敲側擊了幾次都淺嘗輒止。

    老楊還天真的以為,安娜放過了這個話題。

    誰知。

    她把最重磅的問題放到了最後。

    在採訪的最末尾,才圖窮匕見,露出了凌厲而不容回絕的一擊。

    曹老盯着安娜的眼神看了一小會兒,忽然側開了視線,無奈的笑了笑。

    「很大膽的想像力。但不好意思,安娜小姐,這次您猜錯了。我說的可不是唐寧,我說的其實是我自己啊。」

    「您自己?」

    老太爺將杯子放在桌子上,點點頭。

    「我成名成的實在太早了,一輩子沒吃過寂寞的苦頭。小寧20歲出名,畢加索十七歲時拿了馬拉加得巡迴展的金獎,這就已經早的離譜了。我卻從十歲不到的時候,就被老師收為弟子,被所有人當成東夏藝術的未來之星。在小寧拿金獎的年紀,我已經是被《大公報》稱為南方畫派的集大成者了,想想看,還有比這更『過分』的事情麼?」

    「聽上去肯定挺傲慢的。但老實說,我確實一輩子都沒吃過成不了名的孤獨。很多畫家渴望了一輩子的東西,我太年輕就全得到了。所以我覺得我缺乏梵高那種充滿生命力的偏執,回想我這一生,藝術成就沒能更上一層樓,大概就有不少這方面的緣故吧。」

    「至於小寧,我們能有什麼矛盾?」

    曹軒靠回了椅子上,笑着說道。

    「從任何方面,任何角度來說,她都是最像我的一個。我說我沒有找到心中所最希望的傳承者,完全不是因為唐寧畫的不夠好。只是我更希望,她能多一些沉澱與醞釀。」

    「用比較時髦的說法來說,我的接班人應該是『曹軒PLUS』而不應該是『曹軒No.2』,要步步登高,才能藝術長青。」

    老楊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

    安娜偏過頭,目不轉睛的盯着曹軒的臉看。

    沒準,她相信老人的說法。

    也沒準,她看出了些其他別的什麼。

    但是半晌後。

    她還是收回了視線,抿了一下嘴角,「有趣的說法謝謝您,曹軒先生,今天的採訪真的收穫滿滿。」

    安娜一擊之後,收劍回鞘。

    她今晚挖掘出了無數個問題,只是在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上,她沒有選擇步步緊逼。

    或許這便是她最聰明的地方。

    安娜關上了手機錄音機,卻沒有立刻顯露出想要離開的意思。

    女人拄着手杖站起身。

    走到客廳的一角,她的視線略過牆上掛着的那些裝飾性的仿製臨摹油畫,在一幅立軸的東方繪畫前停住,慢慢的端詳着。

    「有趣。兩年前,我曾經來過這裏,印象中那時候這裏掛着的,還是克里姆特的《Idylle》,這幅畫應該不是房間本來的裝飾吧?」

    曹軒也跟着站起身。

    他同樣柱着拐杖來到了伊蓮娜小姐的身邊。

    「我很少看到《油畫》雜誌上,您發表東方藝術領域的專欄文章。對中國畫感到有所隔閡麼?」

    他問道。

    「算不上隔閡吧,但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欣賞凝固的畫作和欣賞電影所需要的文化積澱是不同的。我不對我不夠熟悉的事物妄加輕浮的評論。」

    「欄目組內,有比我更加專業的同事,負責中國畫版塊的內容。」安娜回答。

    「可你今天依然過來採訪我了?」

    「所以,我們談論的是您的情感,您的人生,而非您的藝術造詣本身不是麼?我對中國畫技法接觸的不多,但我覺得情感方面,人類總是共通的。」

    伊蓮娜小姐回答時,沒有轉身。

    她的眼神一直盯着牆上的花卉繪圖來看。

    「有道理。」

    曹軒微微頷首,「那麼這幅畫呢?你從這幅畫上看到了什麼?我注意到採訪的過程中,安娜小姐,您可又好幾次都盯着這幅畫稿在看。這幅畫你覺得有什麼不同麼?」

    「嗯不好說的清楚,但我覺得這幅畫很有趣。」

    「哦,如何有趣了?」

    老太爺玩味的挑了挑眉頭,不依不饒的追問道。

    「柴可夫斯基?」

    「怎麼說。」曹軒皺起了眉頭。

    「柴可夫斯基和草間彌生一樣,天生就患有一定的神經官能障礙,他時常表現的非常敏感,並有一定抑鬱症的傾向。更重要的是,他在莫斯科過着富足而又優渥的生活,但這並不是靠着他傑出的演出技巧獲得的,而是一位他的欣賞者,富有的寡婦女繼承人梅克夫人每年都會給他6000盧布的贊助,這相當於一百個農奴的收入總和。這種吃軟飯式的不平衡感,加劇了柴可夫斯基的內心中的彷徨和敏感。他曾懷疑自己,是不是個優秀的音樂家。」

    「嗯,這幅畫的創作者,沒準很需要聽聽這些事情。」

    連曹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這種欣賞畫的角度是我沒想到的,我大概知道您想說什麼了,請繼續。」他攤了一下手掌。

    「但沒有人能夠否認,柴可夫斯基是俄國歷史上所誕生過的最偉大的藝術家,也是整個古典音樂歷史上,難以逾越的宏偉巔峰。很多時候,他的作品中都有一種靜美的主旋律,這是他所獨有的特質。」

    「精巧的佈局,繁複的層次。」

    「他的音樂如花兒般緩緩綻放,波動轉為流暢,再由流暢轉為沉着,從不段干預,打亂秩序的狂野,造動,最後收為一體,變為哀傷的天鵝之死,哈姆雷特孤獨的復仇。用極為私密的情感做為收束,而回歸主題。」

    安娜的眼神凝望着宣紙上繽紛的花葉,何花葉中央的那株巨大的紫色花樹。

    「在這幅畫上,給我了相似的觀感。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美術體驗,所以我想到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

    「我不得不說,能說出這種賞析評語的人,說自己對於東方藝術不夠了解,未免太過謙遜了。」曹軒輕輕鼓起了掌。

    伊蓮娜小姐的目光掃過【顧為經】的名字落款。

    「曹軒先生,如果我沒料錯,這幅畫的作者,就是您口中的那位年輕人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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