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爵士的演講稿很明顯經過了千錘百鍊的打磨。
如果是奧地利總統開恐怖分子炸毀會場的玩笑,顯得稍微有些出格。
對於他這樣身份的風趣而犀利的藝術評論家來說,尺度把握的恰到好處。
輕鬆詼諧的小段子。
讓所有直播觀眾精神一震的同時,幾乎每個在場的嘉賓都對「他們加起來可以等同於藝術本身」這個說法,產生了強烈的心理認同感。
「這個段子我應該給網飛的製片人打個電話,讓他加到崔娃今年的單口喜劇流媒體專場中。」
台下的第一排的高古軒更是揮着手,大聲回應道。
每個人都知道。
高古軒在荷里活和紐約百老匯的人脈眾多,混的很開,很多大導演和超級影星都是高古軒畫廊的長期客戶。
「記得讓他們給我打版權費哈,我的銀行賬號你知道。」
布朗爵士瞬間一指高古軒。
短暫的機敏臨場互動,又是一陣爆炸般的如雷笑聲、掌聲和歡呼聲。
布朗爵士登上主席台了兩分鐘,只講了三句話,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因為掌聲太過劇烈,而根本無法讓演講繼續下去。
這自然不全是他笑話講的好原因。
光聽這陣式。
再遲鈍的人或者剛剛打開視頻直播,不知道此前發生了什麼的觀眾,也都會明白——現在正在舞台上的這位老紳士,他和此前登台的所有嘉賓的份量都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布朗終於伸出手,仿佛樂隊指揮家畫上樂章休止符一般,在斜上方虛握了一下拳頭。
喧鬧聲漸歇。
「玩笑的時間告一段落,不過認真的,今年會議的嘉賓陣容實在有些夢幻是吧?」
「我很難想像我這樣一個白鬍子的老頭要叫誰Old man,但今天,我見到曹軒大師的時候,依然有六十年前上寄宿學校時,看到學校校長般的感受。甚至會覺得下一秒,要被人家拿着拐棍敲我的小腿。」
「感謝曹先生,在這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面前,讓我覺得自己依然年輕,依然懂得謙卑,依然是個在聆聽教誨的年輕人。」
「當然,還不能忘了很遺憾,因為身體原因,缺席了本次年會現場的里希特先生。1971年第一屆歐洲美術年會召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在世界範圍內卓有聲譽的藝術工作者了。50年後的今天,他們依然還在這裏。」
「時光的侵蝕風化是藝術作品永遠的敵人。但我們同時代最偉大,最傑出的那幾位璀璨的藝術大師,他們卻成功戰勝了時光。沒有他們的貢獻,就沒有今日世界的藝術格局。」
「請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表示致敬。」
「很榮幸能夠和夜空中最為明亮的星辰,同處於一片星空下。我們因你們的光輝而閃亮。」
布朗爵士第一個在演講台上,率先鼓起了掌來。
心裏怎麼想,合同怎麼談是私下裏的事情,演講稿上的表面文章,布朗理事長做的一點都不含糊。
他今天只有一個敵人,安娜。
也只有一個任務,剷除伊蓮娜家族的最後一絲籠罩在他頭上的印記。
飯要一口口吃。
一個敵人沒徹底踩斷氣前,縱使心裏對這些不給他面子的老古董們不爽,亂樹不必要的大敵可不是什麼明智的野心家應該有的舉動。
談合同時他會以商人的本色,錙銖必較。
聚光燈下能給的態度,還是要給的,漂亮話又不要錢。
再說。
他想要賺東夏市場的大錢,總不能吃飯砸鍋。
該有的惠而不費的讚美,只要曹軒想聽,他能面不改色的一直吹到對方耳朵聽的起繭子出來。
只要不被他當成敵人,其他人就算不喜歡他,往往也很難討厭的起來他。
虛偽也好,狡猾也罷。
但布朗爵士從來都是一個足夠老練的政治家,這也是他強大的地方。
連顧為經這話聽着都覺得舒服。
若不是阿旺的肥屁股壓在他的胸口,他可能也要跟着鼓起了掌來。
攝影機的近景鏡頭被推給了曹軒。
全場連綿的掌聲中,曹老爺子在助理的攙扶下,站起來先朝台上的布朗爵士揮了揮手。
然後轉過身,對着全場向他鼓掌致意的嘉賓們微微躬身以回禮。
「除了老一代的大師,還有新一代最有權威,最有建樹的年輕藝術學者。」
布朗爵士的語氣微微停頓,笑容滿面的看着台下。
「我們美麗的安娜·伊蓮娜小姐。當然,你們有些人和她很熟了,有些人還對她不熟。這可是一個相當優秀,相當厲害的天才姑娘呢。順便一提,聽伊蓮娜這個名字,大家應該也知道了,她還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富有的藝術品收藏家之一。」
「去年紐約佳士得引起大家沸沸揚揚關注的微軟創始人保羅·艾倫生前遺留下來藝術品遺產,拍出10億美元天價的『保羅密藏』收藏,和這位年輕女士所擁有的財富比起來,只如同是冰山一域而已。」
「偉大的伊蓮娜姓氏,這一代的擁有人。我們行業內最傑出的女性代表。大家鼓掌歡迎。」
鏡頭轉向一邊的安娜。
安娜臉上看不出表情,在掌聲中,矜持的向大家揮了揮手。
布朗爵士則給了安娜一個意味深長的玩味眼神。
「捧殺啊。」
曹軒坐回了椅子上,喃喃自語了一聲。
「反正不是對着您來的,關我們什麼事?您是當的起這個稱呼的。我到開始喜歡上這位布朗爵士了。」老楊笑呵呵的說道。
話都是漂亮話。
別人聽起來,可真就未必如何舒服了。
稱乎曹軒、里希特、草間彌生這個歲數的白眉毛老爺爺,老婆婆為我們這個時代最璀璨的星辰,完全沒誰會覺得不對。
他們還能活幾年呢?
再心胸狹窄,小肚雞腸的人,也不會對這些曾經能和畢加索坐而論道,開創了整個現代藝術風格的大師們,地位被排在他們的腦袋上感到不滿。
人到七十古來稀。
到了接近一百歲,就是傳說中人瑞了,那都是些彭祖、陳傳,孫思邈、張三丰這類半人半仙的神話人物了。
藝術成就先不說。
光是能活到這個歲數,放到古代,在西方搞不好能給伱當成天父顯靈,現場給你封給聖,到儒家文化極重孝道的東方,就算他在百叟宴上去揪乾隆的鬍子去,會不會私下裏九族寧古塔雅間一位不好說,至少在明面上,皇帝都不敢和你計較。
他們已經成為了某種代表天象的政治符號。
尤其在曹軒宣佈封筆以後。
這樣可以提攜你,又幾乎不和在場的任何參會嘉賓產生直接的利益競爭關係的大師。
這可就真徹底成香餑餑老神仙了。
布朗爵士能用合同敲打曹軒的前提條件是,他覺得對方內心深處還是想重新提筆賺錢,成為藝術領袖的。
要是一個真的已經無欲無求的曹老。
到了這個位置。
布朗爵士也只能把他恭恭敬敬的擺在祭台上,早晚三柱香,祈禱人家過人家的神仙逍遙日子,千萬別來妨礙自己。
他已經徹底無敵了。
但安娜不一樣了。
馬克·吐溫說,在他那個時代的美國,年輕漂亮的女性幾乎是純粹用來欣賞花瓶的代名詞。
越年輕,越漂亮。
這在人們的心中越是和「不專業」畫上等號。
職場的性別歧視至今仍然存在,這是客觀事實,而且某些情況下藝術學者行業和老中醫行業有很強的共通性。
他們不歧視年輕女性。
他們平等的歧視所有年輕人。
如果在大眾視野里。
一位學者,無論男女,青春、漂亮與專業性三者加起來總和共佔一百分的話。
那麼伊蓮娜小姐這樣的情況。
專業性大概是負數了。
就差在額頭上貼一個「我是白痴,我什麼都不懂」的綁帶了。
聽上去有點何不食肉糜的造作,但漂亮的外表在很多情況下,會帶來更多的行業資源和關注度的同時,也同樣會帶來困擾。
安娜會用變聲器,以樹懶先生的虛擬身份創作一個匿名播客,她在《油畫》雜誌社任編輯的年代,署名簡寫是中性的而非全名。
就是因為這樣的困擾。
再說。
退一萬步說。
就算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她是真的才華橫溢,學富五車。
那又怎麼樣?
今天是什麼樣的大師雲集的場合,若是沒有伊蓮娜這個名字,她能算老幾?
安娜又憑什麼能夠大刺刺的享受「行業內最為傑出的女性代表」這個稱呼?
不提里森畫廊的女創始人,以及目前在女藝術家中身價歷史前三的Cecily Brown,就坐在她的身邊。
就算布朗爵士把這個稱呼放在後排的唐寧的身上。
都要比安娜更有資格。
大家就當是給那位曹老神仙的關門弟子的面子好了,也捏着鼻子認了,不會產生太大的爭議。
伊蓮娜家族的影響力全部源於《油畫》雜誌社和慷慨的藝術贊助人兩個身份。
參加這次年會的都是成名已久的大師,是不會缺畫展贊助的來源的。
而被逐出雜誌董事會的女繼承人,就宛如被禁衛軍趕出京城的落難君王。
大家憑什麼還要給你面子?
當然。
能進入新藝術中心的全部都是站在行業最頂點的高端人士,大多數人都沒有那麼容易被布朗爵士三言兩語所引導。
甚至很多人都清楚的意識到了布朗爵士在做什麼。
坐在身邊里森的聯合創始人女士不知道是不想場面搞的太難看,還是單純的出於好心。
特意在攝影鏡頭打過來的時候,溫柔的摟了一下安娜的肩膀,以示鼓勵和表態她並不會因為這個說法而感到冒犯。
但是坐在家中,通過電視上的新聞媒體和網絡直播的數以萬計的藝術愛好者們,已經開始有些人皺起了眉頭。
顧為經眼前的TikTok評論區中。
成排成排類似「小姐姐好漂亮」、「AWSL」、「截圖成功」的評論里,出現了一些其他論調。
「傳說中布朗爵士和伊蓮娜家族的關係不太好,有不小的矛盾。看上去傳說並不可信,至少在私人關係上,這位理事長還是相當尊重和愛護那位伊蓮娜小姐的。」
「這辣妹誰啊?看上去大學還沒畢業吧。要是說她是人體模特屆最有權威,最有建樹的年輕姑娘我信。藝術學者?呵呵。」
「笑了,裙帶關係唄。聽說高古軒不是和萊昂納多一樣,相當專一,永遠喜歡20歲的年輕姑娘,矢志不渝的個人愛好。和他談一場戀愛,身價能上漲一千倍呢。」
「白痴。你是不是搞錯人了。沒聽布朗爵士說,人家是伊蓮娜家的麼。傳奇的大收藏家族。高古軒談黃昏戀真敢談到這個安娜(注)頭上,我還真敬他是一條漢子。他們倆誰走誰的裙帶關係還不好說呢。」
(註:重名梗,八卦新聞里,和高古軒談黃昏戀的20多歲加拿大女畫家,恰好名字也叫安娜。)
「投了個好胎唄。你要生下來姓伊蓮娜,擁有這個世界上最牛逼的個人藝術收藏,就算你是條狗,也能做在年會的第一排。真替Cecily Brown敢到不值,打拼了一輩子,還沒人家什麼都不用干地位高。」
「我不喜歡她。長的漂亮又如何,太傲慢了,我都能隔着屏幕聞到那種精英階層的腐朽氣。人家曹軒大師90多歲的人來,還站起來向着全場鞠躬回禮呢。那才是大藝術家謙遜的氣度。這姑娘就那麼揮揮手就得了?」
「傻【嗶——】,你不知道她的腿部有殘疾麼,鍵盤俠敲個鍵盤,倒是最容易了。」
激烈爭吵,不知不覺間,開始在網絡評論區里蔓延。
這年大家上網時,戾氣都重。
當一顆火星被埋下的時候,網絡暴力就開始在像是從山頂滾落的雪球,不知不覺間,變得愈演愈烈。
「你說她能怎麼辦呢?」
顧為經有些擔憂伊蓮娜小姐的處境,雙方素不相識,但這位小姐姐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是他的伯樂。
不是那份特殊的機緣巧合的話。
他現在可能還在網上賣十美元一份的插畫。
阿旺不能理解人間的紛擾,繼續發出響亮快樂的呼嚕聲以回應他的輕嘆。
他吃力的把貓貓丟在一邊的墊子上,摸出手機,編輯了一條信息給樹懶先生發了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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