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om聊天室里片刻的寂靜。
簡·阿諾已經是這個時代藝術家所能奢望的巔峰,一座難以被逾越的豐碑,插畫師們心中信仰一般的存在。
他都沒有做到的東西。
那麼這件事就可以被認定為根本不可能。
無論那完全就是藝術性所無法觸及的禁地,還是是技法所無法攀登的高峰。
本質上結果都是一碼事。
「所以,我建議你們最好換個入手點。我還在發過去的檔案中特別標註些別的沒準值得關注的細節。如今艾米已經被證明了是一條走不通的絕路的情況下,可能退而求其次是個更明智的決定。」
金醫生語氣低沉。
顧為經依舊在盯着手中的照片看,一言不發。
其他所有的文件的觸動力,都不如手中這張簡單的照片。
他想像着三十年前米蘭的一間酒店裏,嬉鬧玩耍的一人一貓。
想像着在這張菲林膠片上,那個男孩子是如何被一隻小小的貓眯打開了內心。
貓眯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與她的小主人相處。
「艾米。」
他知道。
如果吳老頭家的阿旺若是在大街上追蝴蝶時跑丟了,顧為經亦會傷心。然而阿旺對他來說絕非是不可替代的,對它的所有者吳老頭也是如此。
為什麼這隻貓如此的特殊?
她知道自己身邊的男孩子的與眾不同嘛?知道自己或許是這個世界上走進托尼內心最深的一個靈魂嘛?
在這隻蘇格蘭折耳貓的心中——
那個游泳圈上的男孩子是給它打理毛髮的鏟屎官,一起游泳的玩伴,陪伴的長大的朋友。
亦或者只是一個每天投餵自己的普通直立猿?
以及那個玄而又玄觸及靈魂,又因為情感的載體是貓,而有些奇怪的終極問題——「它愛托尼麼?」
顧為經盯着手中的照片,眉頭慢慢的皺了起來。
他確實擁有系統所給予的《動物讀心術》,在了解寵物內心的方面有超出常人的能力。
但是金安慶博士這樣聲名赫赫的心理醫生也會坦然承認自己並非擁有什麼「催眠巫術」一樣。
「動物讀心術」什麼的,也只是出版物的一種誇張性的修辭手法。
他所能掌握的知識,更多是在判斷貓咪或者寵物狗,是否飢餓或者發情,是否覺得痛苦或者受傷這些外在的觀感。
判斷寵物心情的好壞也是一個偏向籠統的概念。
想要靠一張並不清晰還有輕微過曝的老照片,就判斷一隻貓是否愛着他的主人,也太高難度了。
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
愛這種說法,本來就太過含糊不清,又太過深邃沉重。
對人們來說,所謂「愛」,它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到今天依然是個可以滔滔不絕的討論三個世紀的哲學問題。
對於貓來說哪怕無數童話故事和動物、卡通片中,都會賦予貓眯近似於人的情感。
可它們真的是否有類似愛的感覺,還是個非常值得深思問題。
考慮到貓眯的記憶力並不長,有些種類的貓到個新環境兩三天就能忘掉主人,這個答案是否的可能性更大。
「貓女士?」
「我想要試一試。抱歉,醫生,我依然覺得艾米是我所能尋找的最好的題材。」
當沉默的時間久到金安慶醫生都開始懷疑是不是他那邊的網絡是不是斷線了的時候。
顧為經才終於開口。
他知道自己的長處。
從這些材料上看,毫無疑問,艾米就是最對托尼的心鎖有穿透力的「關鍵詞」。
恐怕他很難找到更好的抓手。
而且,畫貓可能也是自己現在最擅長的題材。
顧為經很尊敬乃至有些崇拜簡·阿諾大師所取得的成績和成就。
但是他也有簡·阿諾所沒有的條件。
如果不嘗試一下的話,真的是一種遺憾。
「我理解。每個畫家都會覺得自己是最與眾不同的那個,這就像我在足球隊的時候,每個男孩都固執認為最漂亮的那個拉拉隊妹子會喜歡他。」
金安慶醫生露齒而笑:「沒關係,您想試一試就試一試好了,也許畫刀畫真的能帶給我們的托尼一點驚喜也說不定呢。」
「那麼,除了這些資料,有什麼需要我配合的呢?」他問道。
「我想要一些托尼小的時候的心理狀態評估表,對了,還有照片,有關艾米的生活照,越多越好。」顧為經提出自己的要求。
「評估表以及寵物貓的照片沒問題。托尼有非常完善專業的醫學檔案,從1986年那個夏天第一次被診斷出自閉症開始到今天,都保存的很好。早期的紙質檔案也都被掃描成了電子版。要多少有多少,留個郵箱,我一會兒就給您發過去。」
「照片也沒有問題,我會向簡·阿諾大師轉達您的要求,應該沒什麼難度。」
樹懶先生在Zoom的聊天框裏發送了一個谷歌郵件地址。
金醫生記錄下來以後,用指節敲了敲桌子:「那麼就這樣了。偵探貓女士,期待您的作品。無論是我、簡·阿諾大師還是那個可憐的托尼,我們都真誠的盼望您會是那個讓魔法發生的人。」
「再見,有問題隨時溝通。」
縱使客套的話,金博士說的非常禮貌。
可掛斷網絡視頻電話以前,不需要會讀心術,僅憑聽語氣,顧為經和樹懶先生就都能聽出,此刻金博士的信心並不是很足。
實際上,連顧為經自己的信心也不是很足。
系統給予自己的畫刀畫技法,當然有過人的地方。
問題是簡·阿諾老先生的繪製童話的功力,可能也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存在。
托尼更是人家老先生親兒子。
這都沒有成功。
顧為經有一種預感,如果他的作品要是想要達到《綠野奇蹟》所沒有辦到的事情。
那就絕對不是找幾張艾米的照片,把它們在紙面上復現出來這麼的簡單。
換到系統情緒表的評價,至少要達到【心有所感】乃至【心有所感(圓滿)】的地步。
甚至不同於他畫阿旺。
顧為經繪畫阿旺時,刻畫生動的多是外在體態的生動。
而這次應該更加追求精神上深層次的浸潤。
畫形易,畫骨難。
這就更複雜了。
他現在還完全找不到頭緒。
「稍等一下,我有點事情想和您說,偵探貓女士。」
似乎感受到了顧為經的糾結和猶豫,樹懶先生並沒有跟隨心理醫生一起離開聊天室。
等到在Zoom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
她開口叫住了準備關閉電腦的顧為經。
「您也覺得我選擇艾米這個切入點不太好?連簡·阿諾都沒有成功的事情,我想要嘗試確實有一點自不量力的感覺。可是實際上我對於畫貓」
顧為經準備耐心對樹懶先生說明一下自己選擇的初衷。
「不,無需解釋。無論你選擇什麼題材,我都相信您。」
樹懶先生輕聲打斷了顧為經:「只是我本身就是一個很喜歡寵物的人,有些心得體會,可能對您有所幫助,不知道您是不是想聽聽。」
遠方的伊蓮娜莊園的臥室里,帶着耳機的安娜朝房間門口地毯上趴着的狗狗招了一下手。
奧古斯特剛剛被兩個傭人伺候的洗完澡。
它被吹水機烘乾的毛髮蓬鬆柔順,黑亮的大眼睛中顯示出人性化的安逸和高冷。
奧古斯特可是一隻長在金玉堆里的狗狗,連旁邊那隻它用來喝水的雕花銅碗,都是貨真價實的古董。
若是忽略奧古斯特時不時的咬兩下小西瓜配色的卡通磨牙玩具。
那種冷漠淡然的感覺簡直像是剛剛出浴的皇帝。
就差兩隻貴妃在旁邊侍寢了。
看見安娜的招呼,奧古斯特身上高冷雍容的氣質立刻消失不見。
它吐掉嘴裏的磨牙玩具,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身,快活的搖了搖尾巴。
小步快跑到女孩的身邊。
狗狗後腿發力跳上旁邊鬆軟的古典雕花立柱床。
奧古斯特嘴裏發出一陣討好的嗚咽聲,翻了個身將雪面一樣純白的小肚皮露給女主人RUA。
顧為經聽見網絡會議,遠遠的傳來了兩聲狗叫聲。
「您養寵物麼?我很期待您的觀點。」
他不知道其他的經紀人和畫家相處時的狀態是什麼樣的。
在周邊的例子中,自己和樹懶先生相處的時候,完全不同於漢克斯和自己爺爺的相處模式,和曹老和老楊之間的關係,也很不一樣。
樹懶先生的神奇在於,他不僅能夠給自己帶來《小王子》這樣難以想像的優質合約。
同時,他也像是一位博學的朋友。
樹懶先生永遠能通過比自己更加深邃,更加深刻的視角來解讀一個故事、一張畫作。
有些時候某些敏銳的頭腦反應和年輕化措辭,讓顧為經覺得那個棕色樹懶的卡通頭像背後,是一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同齡人。
更多的時候,對方的談吐和學識,又讓顧為經覺得對方年齡比中年的聲線聽上去要更加蒼老。
一個人,
他要讀過多少書,經歷過多少事情,才能擁有這樣深刻的知識積澱?
這種上流世界的優渥紳士會選擇當自己這個小畫家的經紀人,也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可以說沒有樹懶先生,他既接不到《小王子》的插畫,也畫不出那樣深刻的作品。
「樹懶先生,請問您覺得寵物真的會理解人的豐富情感,還是只是被我們當成了某種擬人化的情感寄託?」
顧為經不等樹懶先生開口,就率先問出了他心中最想知道的東西。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偵探貓女士,能問出這個問題,能已經摸索到了人和寵物關係的核心要素。」
安娜低頭撓着奧古斯特溫暖的軟肚皮。
腹部的皮下組織是犬類動物神經最豐富的所在,史賓格犬此時已經被Rua的搖頭晃腦,在席夢思床墊上爽的開始吐舌頭了。
「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寵物既是人類情感的寄託,同時它本身也是一個擁有豐富情感的靈魂。」
「你有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為什麼沒有人,或者說除了很少的蟲類愛好者以外,幾乎沒有人選擇養一隻蟑螂做為寵物?」
「噁心?」
顧為經想了想養一隻蟑螂做為寵物的感覺。
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除非是周星馳《唐伯虎點秋香》裏的惡搞情節,正常人養蟑螂實在是難以接受的事情。
「噁心這個情緒其實包含了生理上的厭惡和心理上的厭惡兩種情感。生理上的厭惡很容易理解,蟑螂這種生物在我們的歷史中,常常伴隨着腐敗、邋遢、疾病傳染源等等負面情感。」
「這就是我們給予它的情感畫像。」
安娜淡淡的說道:「但在現在社會,這種生理上的厭惡並非是不可克服的。很多地方都在養殖着藥物用途的美洲大蠊,這種蟑螂比你在馬路上所能看到的大多數的流浪漢都要更乾淨。」
「倘若有一隻絕對無菌無塵的蟑螂存在,我仍然不會選擇它當做寵物,這就是心理上的厭惡。」
「心理上排斥可能是因為它不外表不夠可愛,但更多的,是因為它很難被『馴化』。」
「馴化?」
顧為經反覆揣摩着這個詞彙的含義。
「記得我曾經給你反覆讀的那個《小王子》章節麼——你馴化了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就是屬於你的。聖·艾克絮佩里的這句名言,也是人類和寵物之間非常好的比喻。」
安娜伸出手。
奧古斯特非常通靈的從床上滾了起來,把腦袋趴在前爪上,開始舔伊蓮娜小姐的手指。
「人與動物的存在關係彼此滲透,加之人複雜糾結的感情與行為,人類和動物的道德困境在生活中也隨處可見。」
「我年幼時上女男子公學時。」安娜差點順口說錯了話,「有一個玩的很好的密友。他當年讀了一則動物保護主義的宣傳廣告,認為養寵物是人類自私且不道德的行為。所以她把聖誕節前父親送給他的五彩金剛鸚鵡放生了。」
「同時,時至今日,他依然是一個狂熱的動物保護者,不吃任何含有動物肉類或者動物油脂調味劑的素食者。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魚肉。原因是她認為魚的動物感等於零,不會感受到痛苦的存在。」
安娜笑了笑:「我一隻認為,他向我說明了什麼是人們對待動物時典型的『情感上令他滿足但是客觀結論上卻十足荒謬』的行為。因為一隻名貴的家養鸚鵡壽命可達60年,而放生到野外通常活不過兩個月。同時,現在的研究表明,魚類不僅能感受到痛苦,甚至連他吃的植物也有類似的生物學上近似的反應。」
「我更認為他誤會了馴化的關係。」
「馴化是一種人類和動物雙向的信任。艾米是托尼的貓,托尼也是艾米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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