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溫柔。
萊克姆灣那銀光粼粼的海面上平靜的浪花像是蔚藍海原上的牧群,優雅地掠過岸邊的石堆。
海風在馬庫拉格的月光下帶着微鹹的潮氣拂過港口、巷陌與赫拉要塞高聳的潔白城牆。
戰團的守衛們在城牆上交班巡邏,朝聖者們在山腳的旅舍中睡得香甜。
首席智庫狄格里斯在這個如往常一般靜謐的夜晚裏,無聲無息地意外於他的冥想之中沉溺。
他不適地皺眉。鈷藍戰甲中的靈能兜帽上水晶與金屬絲絡不斷明滅,猶如急促的低語。
然系外的夢魘絲線拖住了他醒來的腳步。
乘着黑夜中的青嵐來臨的呢喃穿透凝固了基因原體萬年前咽下的最後一口氣的永恆靜滯之地——那棺槨——是基里曼勇氣與榮耀的子嗣們不願承認的,他們只願將棺槨裝飾華麗、將原本用於辯論、議事和接待的輝煌大廳用以埋骨,在他們父親死而未亡的棺槨外加上一層又一層華麗的雕刻。
將人類賦予神性,又以神之名來激勵人類。
——————
來吧,理想國的王子。
今日所求皆可實現。
今日所見皆為非真。
第十三位王子啊,睜開汝之雙眼。
今夜。
夢想晚宴就要開始了。
——————
化作雨滴的以太之力空靈地敲打在虛無的外殼上。
忽遠忽近。
虛幻而真。
篤。
篤。
篤。
某種複雜的混合香味從鼻端滲入,刺激着羅伯特·基里曼的嗅球與味覺神經。
焚香、玫瑰、粉胡椒、嗯這應該是藏紅花?岩薔薇、烏木、檀香與皮革,讓他想起赫拉之冠那綿延的峭壁與深林,徒步,篝火,城牆上的火把。
還有夜色與金屬的氣味、風雪與海洋、高山與沙漠、羊皮紙、墨水、機油、鉕素與葡萄酒?
真是葡萄酒,而且是很罕見的那種真正的、用最最古老純正、毫不苦澀的葡萄釀造的那種,美麗、美味、美好時代的令人愉悅的液體。
果木佳釀的氣息越來越近了,仿佛有人端了一杯送到他的唇邊一樣。
他閉着眼睛,幾乎能想像出盛着冰酒的黃金杯壁上正半掛着一層冷凝的水珠。
怎麼可能呢?
他還記得自己在帝皇之傲上那被褻瀆的大廳中倒下前的每一件事、子嗣們不斷地死去只為了讓他多活一秒鐘。
福格瑞姆送進他血液中的毒液在那一霎那凝固的永恆中燃燒着他最後的生命力。
我為什麼還沒有死?
我
——等下——這段陡然插進來的詭異記憶是什麼——
——那是誰——
——我?——
——我怎麼會——
——這是對帝國真理的背叛——
——我絕不會我絕不屈服!我——
色彩、聲音與觸感都收攏回了軀殼。
—————
一瞬間,食物與美酒的香氣、人們在地板上輕輕走動的腳步、聊天交談的嘈雜與一個讓他片刻之前還在與之生死相博的聲音鮮活而突兀地衝進他的所有感官之中。
「你怎麼了?基里曼,不愛喝的話就說一聲,不要讓我的手一直舉着啊。」
腓尼基鳳凰悅耳的聲線一如既往的美妙動人,但卻又與基里曼最後記憶中的那個瘋狂褻瀆的生物發出的毫無節制的聲音截然相反——不耐煩,但依舊保持着恰當的克制,儘管虛情假意但完全恪盡本分,看穿一切卻又依舊充滿關心。
這讓極限戰士原體原本要發起猛烈攻擊的動作在一瞬間猶豫了一下,變成了一個僵硬怪異的姿勢。
羅伯特·基里曼發現自己手無寸鐵,腳下踩着舒適的涼鞋,穿着一身禮服式的藍白繡金托加,站在一間他似乎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廳里,這裏不止他一個——不止他們兩個。
「好吧,好吧,你不喝的話我就把它收回了。」對面的人幾乎同他一樣高大——可能還要更加高挑但纖長一些,紫色的眼睛不高興地眨了眨,銀白的頭髮柔順發亮,被編結成髮辮與髮髻挽在腦後,只從側面自然地垂下幾縷,月銀、精金與黑鑽石被手工打造成高聳的角冠發梳插在上面。
基里曼突然意識到那柄極為精緻、風格卻硬朗得與裹在絲綢與羊毛中的福格瑞姆格格不入的珠寶發梳,打造它的手藝與氛圍——
一隻巨大的機械胳膊從一旁伸過來,拿走了福格瑞姆拿在手裏端給他的那杯白金色的酒,他的眼角似乎看到了一抹金屬反光的影子。
什麼?
「或許你們不該先給他喝酒的,喝酒之前應該吃一些東西墊墊肚子。」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從他身側下方響起,基里曼略微僵硬地側過頭,調低視線——
銀色披風與卡西利亞斯長袍,聖甲蟲、烈日與蓮花的珠寶,藍綠色的眼睛、黑色的長髮與烏木色的皮膚。
這是誰?
這種兄弟之間的感覺不會說謊,可他不記得自己曾有過任何一個這樣嬌小凡人尺寸的、漂亮得像個小巧的紫胸佛法僧一樣的兄弟是兄弟吧?
這是誰?
「馬格努斯。」被喊到名字的「凡人」微微側過頭,忽略了一旁基里曼那因為過於吃驚而放大的瞳孔。
「什麼事,多恩。」從房間那頭大步走過來的正是基里曼所熟悉的那位有着白色短髮的兄弟,他身穿合體的禮服,看起來卻不似基里曼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樣充滿了苦悶、仇恨與堅持的痛苦。泰拉禁衛看來十分年輕,朝着基里曼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拉走了馬格努斯,但留下了他拿給基里曼的蜜瓜火腿奶酪小吃。
基里曼注視着他們走去與房間一頭帷幔後沙發上的幾個身影匯合,有一隻黑白色的長毛犬科動物懶洋洋地盤踞在沙發最中央的位置上打了個呵欠,他白色的鬃毛在黑暗中勾勒出自己的部分輪廓。
草原雄鷹的紅色閃電紋章在他的白色大氅中若隱若現、被桌上鮮花與燭光遮擋住臉龐的交談者背後的雙翼平和地收攏下垂,而另外數人的身形則全然在濃重的黑色陰影與絲幔的遮掩下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長至曳地的黑色羽披在地板上泛着或綠或藍紫的光澤。
房間中央放滿琳琅美食的長條餐桌另一側,火龍之主的紅寶石眼睛正在愉快中反射着燭光的色彩,他面對的那三個人之一正背對着基里曼,瘦長的手指中握着一把石楠木根瘤與某種生物的硬化殼製作的煙斗,煙絲依舊在其中陰燃。
「哦,可憐——又可敬的羅伯特·基里曼!一個幽靈,他到如今還沉浸在他的職責之中,」有個帶着輕柔地、已經死去的罪惡世界的詩意口音的聲音擦過他身畔,但沒有那種預想中的腐肉與鮮血的味道,而是枯朽的玫瑰花瓣、岩薔薇、新鮮的金屬、香木與皮革的氣味,還有雷卡咖啡與墨水,「他喝不了我們的酒,他看起來還有得忙呢。」
毛骨悚然的感覺滾過馬庫拉格之主的背脊皮膚,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刻缺乏動力甲與武器的保護的感覺讓他的腎臟感覺一陣抽搐。
他小心地側過身,驚訝地看到康拉德·科茲帶着一種無限近乎於勝利的得意洋洋的情緒,懷裏抱着一隻尤其巨大華美的橘金色貓科動物正從他身旁穿過大廳。午夜幽魂的皮膚依舊如他記憶中一般白到毫無血色,但他如翻湧的絲綢長袍般烏黑華麗的長髮正擦過他涼鞋上的腳踝——發質非常好,又滑又柔且纖細。
基里曼目送着他的身影,看到那隻金色的貓科動物趴在科茲的肩膀上用它翡翠色的眼睛注視着他。
一個念頭跳進極限戰士原體的腦海:這隻金色大貓似乎是輸給了誰而且非常不高興。
「的確還不該來這兒,基里曼。」
芬里斯狼王的聲音帶着一種基里曼從未聽過的冷靜、自肅與清晰的口齒在他耳邊響起,不管他正在說的是什麼語言,語法與發音都無懈可擊。
他轉過身,看到了一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金髮不但修剪整齊,還用髮膠精心梳理往後的——黎曼·魯斯,狼王的衣裝被熨燙得一絲不苟,衣領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顆,藍眼睛藍得幾乎透明,偉大理性的光芒在其中閃耀。
「你是」
「我是奉命維持秩序者。」對面冷淡但禮貌地回答,似乎要舉起手中的什麼東西。
「對他好一點吧,魯斯。」一個讓基里曼立即心生好感但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的聲音說道,他轉過身,看到一張從未想過會顯得如此平靜而高貴的面孔,泛着紅銅光澤的頭髮下是熔金色的雙瞳。
「或許我來搭把手?」這是他所知道的那個被機械植入物所佔據、所毀滅的兄弟嗎?是他原本的模樣嗎?
「不用。」魯斯抬起手,他似乎也沒有用什麼力,什麼東西戳中了基里曼,第十三原體脖頸上的傷口感到一陣刺痛。
這痛拉扯着他。
痛呼喚着他。
大廳的窗外第一縷清晨的流明傾瀉而入,刺得基里曼在抬頭最後看向大廳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在重新陷入永恆之前,他似乎看到主桌上的主位的確不是空的。
天亮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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