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 第九十八章 燃燒的花車(上)

    韓希孟繼續搖頭:「桑農也還是往年的那些,都是佘山腳下的佃戶,佃了顧二哥家的地種桑。書神屋 www.shushenwu.com阿太說,平日裏是大奶奶親自過問的。」

    她這一說,鄭海珠想起來,去歲重陽節行山時,張羅着來接女卷的顧家佃農里,就有幾個桑農的媳婦。

    鄭海珠盯着問:「小姐,不吐絲的蠶,吃的都是顧家桑農供的葉子嗎」

    韓希孟點頭道:「是的,所以今日繆阿太會在佘山遇到二嬸和我,乃因她老人家親自出馬,去那邊看了桑園,說是看不出什麼異樣。我也覺得不會是桑葉的原因,驚蟄後,我和幾位手帕交就已去佘山賞過桃花,每人買了一籮筐顧家桑園的桑葉回府養蠶,雖是養着好玩,但那些蠶兒乖乖地吐絲了,繭子還又白又亮。」

    「哦,如此,」鄭海珠若有所思,默了須臾,盤算道,「那我得讓守寬這幾日坐船去蘇州,備些絲線回來,免得繡起來不夠。我們裁縫鋪做的那些賣給倭人的煙絲袋,滿了五百個後,就要搭上帕子、襪子、番人衣裙的,由芝龍往月港運。劉公公已吩咐過海澄縣縣尊,給顏大哥發一張船引,教他先將買賣做起來。」

    韓希孟欣然道:「好,回頭莫忘了,讓你那老鄉哥哥,再從東瀛尋些精良的繡品,還有好畫,我們再上層樓。」

    想一想又道:「只盼我們松江快些像月港那般開關,販貨海外,又何必捨近求遠。其實,如今還對東瀛實施海禁,也非明智之舉。朝廷能與弗朗基人、紅夷人、波斯人、泰西人做買賣,怎就因那前朝舊事卡着倭國商人呢他們的銀子難道不是銀子從他們手裏賺來的銀子,難道不能養我們大明的兵,不能減輕些百姓的稅賦嗎」

    鄭海珠心想,我的大小姐,你能這樣想,是因為你心底澄澈、沒有貪慾。

    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明朝廷如今這樣需要銀錢,卻還不放開對日本的海貿禁令,只一味扇動百姓對東瀛的仇恨,很大原因,還是因為,從登來到南直隸,再到浙江寧波,不少官員盤根錯節的勢力,運營着大明與日本之間的走私海販呀。

    嘴上說着主義,心裏都是生意。

    劉時敏所言原是不錯的,他們是穿着官服的買賣人而已。

    不過,鄭海珠仍望着自己這位名為僱主、實則更像合伙人的淑媛,誠然地讚美道:「小姐不排斥東瀛的匠藝,也不反對我們繡那煙絲袋、去做東瀛的生意,但小姐繡起這幅《抗倭紀事》,亦是傾盡心血,當真教阿珠佩服。」

    韓希孟聞言,撫着手中的繡品,笑道:「我是個大活人,又不是那字帖,看世事非黑即白。我大明與蒙人打的仗還少麼現下不也是開着互市。人要同時懂得,看過去,看當下,也看將來。」

    鄭海珠完全贊同。

    她起身,走到繡繃的另一端,執起那幅凝聚了針針心血的刺繡長卷,細細檢視。

    這幅長卷,完全展開後,接近半丈。

    澹黃色的細密絹底,像屏風一樣被分為六個獨立的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一幕場景恢宏、人物繁多的戰役。

    水戰,有在海上的,有在內江的。

    陸戰,有在曠野的,有在城下的。

    浪濤與艦船,強兵與悍將,旌旗獵獵,箭雨如蝗,矛鈎對刺,近身肉搏。

    畫卷上,展示了松江府自嘉靖帝以來的數次抗倭戰役。

    從新場到四橋,從得勝港到澱山湖,從閔行到天妃宮。

    絲線獨有的立體性,帶來更為強烈的明暗變化,比仇英等丹青大師的畫筆,還要生動、細膩。

    與真實的歷史一樣,這幅繡品所展現的戰役,明軍有輸有贏,而倭寇也不盡然都是髡頭的東瀛浪人強盜,敵船上從指揮到戰兵,有許多梳着漢人髮髻的男子,那多半是寧紹至福建一帶的海商或者漁民。

    嘉靖時的兵部侍郎鄭曉早就記錄過:大抵賊中,皆我華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這史詩題材繡品,韓希孟與鄭海珠一共繡了兩件。

    一件,將懸掛於守寬學校北園的藏書樓正廳。

    詩、畫、繡品,當與好書一樣,求的是一個「真」字。

    不論是美學的真,科學的真,還是歷史的真。不為諛附權貴與暴力,只為求真。這是鄭海珠準備將一屆屆學生帶到藏書樓下時,向孩子們說的話。

    繡品的另一件,鄭海珠則要從蘇州錢莊兌出顏思齊給她的分紅後,連銀錢和繡品一道,帶去近在遲尺的鎮江,拜會尚在總兵任上的戚金,為這位戚繼光的後人,奉上練兵嘉賞之資、紀念之禮。

    她向韓希孟坦誠,自己不僅崇敬這些衛國將士,而且要為極有可能成為台海總兵的老鄉哥哥顏思齊,儘量多結識鎮守大明東部的武將們。

    令鄭海珠驚喜的是,韓希孟聽了她的計劃後,主動提出,要與顧壽潛一道去。

    那真是對她莫大的支持。

    畢竟,顧壽潛的祖父顧名世有京城文官的品階,而顧壽潛已中了秀才。

    對於戚金這樣的武將來講,與致仕官員的文士子孫交往,既安全,又十分有排面兒,加上金錢壓陣,他沒有理由不熱情。

    韓希孟,則除了認可鄭海珠的想法外,也有自己積極促成此事的意願。

    「阿珠,二哥早就與我說過,縉紳子弟,不可整天只知鑽研舉業、吟詩作畫。上回在他們顧家的文哲書院,他就可喜歡馬將軍的隊伍了。繆阿太不也頗為贊成他多與軍中男兒來往麼。」

    鄭海珠點頭道:「繆阿太真是一位好風采、好見識的長輩。此番我在海島見到那位統領一方的女酋長,總覺得氣品熟悉,過後細思,原來是像繆阿太。今日阿太給我們學校送來許多東西,我改日得登門拜謝。」

    ……

    三天後,顧府後院的亭台中,仲春時節最末一場杏花雨細簌落下。

    白里透着輕粉的花瓣,鋪在綠茵和泥土上,仿佛碧綠或者熟褐的錦緞上的繡花。

    繆阿太精神矍鑠,踩着花徑來到亭中。

    鄭海珠忙起身行禮,待老太太坐下後,奉上滿滿一托盤的伴手禮。


    「阿太,這些是我在台灣島與西拉雅人打交道時,她們贈我的乾花和草藥,說是驅蟲甚好。我帶回來後,讓學堂的娃娃們做成香包,立夏將至,蚊蟲滋生,阿太和各位奶奶、小姐們,不妨用着試試。」

    繆阿太滿面慈藹,親自挑挑揀揀,將新鮮的桑甚和櫻桃拼成奼紫嫣紅的一碟,擱到鄭海珠面前,笑吟吟道:「你這孩子有心了,來,莫拘束,邊吃果子邊說。你這回南下,驚心動魄也好,稀奇有趣也罷,都與阿太說說。」

    鄭海珠遂遵命,做起臨時說書人,只是,所述的傳奇與人物,皆在劉時敏交待的限度內。

    繆阿太一面津津有味地聽,一面於心底將那樁秘密的事業盤劃思量,添上些細微調整之處。

    待到鄭海珠的講述收了尾,繆阿太贊了幾句,再評了幾句,吃兩顆果子,欣賞一番園中林木蓊鬱的美景,才帶着商量的口吻另起一個話題。

    「阿珠,我今日想勞你幫個忙。」

    「嗯阿太有什麼吩咐,儘管差我就是。」

    「這些時日出了蹊蹺事,左近蠶戶的蠶,許多成了僵蠶,不吐絲,你應也曉得了。我們顧家,畢竟有桑園,春初拿了蠶戶的銀子,現下看他們心急如焚,我們哪裏能作壁上觀昨日老大媳婦與我商議,今歲祭罷嫘祖後,我顧家出錢,再辦一個恭請蠶娘娘的儀式。」

    鄭海珠有點懵。

    嫘祖,她當然知道,是軒轅黃帝的妃子,據傳發明了養蠶術,所以無論是天家的皇后娘娘親蠶儀式上,還是民間每年春天的廟會中,都有對嫘祖的祭祀儀式。

    嫘祖不就是蠶神麼可是聽繆阿太的意思,難道管桑蠶事的,還有第二個神仙

    繆阿太見她一副詫異之色,便解釋道,蘇松地區,蠶神和蠶娘娘,是兩回事。

    蠶神便是嫘祖,而蠶娘娘則被叫作「馬頭娘」。

    傳說吳越國時,此地有戶人家,丈夫孔武有力,妻子姿容艷麗,所生的獨女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戰爭爆發,丈夫應徵入伍,在戰場上失蹤了。他的妻女便向上蒼起誓,誰能將男主人尋回,女兒便嫁給他。家中的一匹白馬掙脫韁繩,跑向戰場,並在附近的山林中駝回了昏迷的男主人。男主人在妻女照料下傷愈,聽說家人的誓言後,心中惶惶,竟拿箭射死了白馬。

    不料當夜,白馬的魂魄就幻化為一張馬皮,將女兒裹起來。

    馬皮變成了一隻潔白的蠶繭,美麗的女兒則成了一隻永遠無法破繭而出的蛹,升到天界成了蠶娘娘,又叫「馬頭娘」。

    鄭海珠聽完,不由一陣毛骨悚然,暗嘆一句現代人的標配粗口。

    這麼變態的故事,簡直與黑暗的希臘神話不分伯仲。

    科學美好、造福蒼生的養蠶事業,作甚要牽扯這樣瘋魔的虐戀淵源。

    只聽繆阿太繼續道:「阿珠,馬頭娘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蠶戶若不是走投無路,不敢驚動她。請馬頭娘時,要用白稠扎出一匹駿馬的模樣,讓一位女子坐在馬背上,手捧一盆僵蠶。大牯牛拉着你們經過所有蠶戶門口,接受蠶戶祭拜。」

    「我,我們」鄭海珠小心地探問道,「阿太是要讓我做那個騎在白馬上的女子」

    繆阿太面露歉意,嘆口氣道:「迎馬頭娘的,須得未嫁過人的女子。大戶人家的閨中小姐,不好這樣拋頭露面。尋常農戶的丫頭,或者戲班的姑娘,怕馬頭娘覺得怠慢。多年前松江求過一次馬頭娘,坐在馬上的,是一位修習仙術的女隱士,但她早已出外雲遊,不知去向了。」

    鄭海珠微張着嘴巴。

    沒嫁過人,又能拋頭露面,而且並非戲班的姑娘……

    所以,只能我上咯

    行……吧,不就是和後世流行的sly差不多嘛,就當沉浸式體驗了一把古代民俗。

    鄭海珠遂恢復了自若之態,向繆阿太恭敬道:「多承阿太青眼。說來小姐與我,也是整日與蠶絲打交道之人,本府關涉桑蠶的大事,我自應效勞。箇中規矩,也勞煩阿太指點。」

    繆阿太目光欣然:「好丫頭,老身知道,你是個大忙人。回頭,你的行頭,老身親自給你張羅,你不必再分心去想。」

    ……

    迎接馬頭娘的儀式,放在穀雨後,蓋因夏初將有一批新蠶轉為熟蠶,松江的蠶戶們盼着馬頭娘顯靈,保佑那批蠶兒能順利吐絲。

    這日辰時,鄭海珠在韓府用完早膳,韓希孟將她送到門口,讓她坐上轎子先去顧府換行頭,自己和守寬,以及府里其他要觀禮的女卷,回頭直接到城皇廟門口等着。

    轎子走了好一陣,行到一處石橋時,鄭海珠忽然看到自己的學生,劉捕頭的兒子劉大強,正蹲在地上,不知琢磨啥。

    他的妹妹,九歲的小姑娘,則立於他身邊,竟好似在抹眼淚。

    這個時辰,兄妹倆怎地不去學堂

    鄭海珠忙讓轎夫停步,自己走下轎子,去問個究竟。

    劉小妹先看到了鄭海珠,喚了一聲,仍有泣音,兩個眼睛也又紅又腫,果然在哭。

    劉大強抬頭看清來人,也站起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向鄭海珠行禮也是蔫蔫的。

    鄭海珠一眼瞥到,地上用石塊圍了一堆各式各樣的蟲子,大半被燒焦。

    再往劉大強手中看去,卻是自己客串格致課教員時,用來當教具的一片老花鏡。

    「你不帶着妹妹去學校,在這裏用鏡片聚陽光燒蟲子」鄭海珠沉着臉問。

    劉大強瓮聲瓮氣道:「今天去,明天也去不了了,爹娘要把我妹妹賣給別人做童養媳。」

    「啊」鄭海珠大吃一驚。

    劉捕頭怎麼着也算松江府有編制的皂吏,每月有一兩銀子的薪水,加上平時辦差時收的各種好處費,怎麼也不至於家裏揭不開鍋吧

    兒子也才十一歲,離娶媳婦早着呢,不會現在就要賣女兒來換兒子的聘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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