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香則在他周圍忙碌,不時面帶殷勤之色地過去交談兩句。
外人看來,是顏思齊吩咐劉香,伺候好俞總兵的屬下,在分戰利品時不可吝嗇。
而實際上,此刻,二人的談話中,劉香的主家,與鄭益所效力的,就是海外那姓朱的同一個人。
「老鄭,你這個還沒相認的侄女兒,可精得很。她分明就是心裏起疑了,卻不通過我這個外人繼續問。而是到了歇息的時候,又把顏思齊一同拉着,說是與德川家廟的僧人套近乎,實則是更相信她自己那老相好做通譯。果然,我聽到那丫頭又問起和尚,何時去的爪哇,彈的琴有何特徵。」
鄭益眯眼,目光從底艙中忙碌疊貨的水兵身上收回,投向將要西沉的落日,緩緩道:「算來,郡主暗中盯着鄭丫頭,已有三年多,對其手腕甚是稱許,但對其心性仍不敢早下結論,終究不如方家的王丫頭放心,現在就與她和盤托出、共舉大業,為時過早。」
劉香瞭然道:「寧德那邊所慮甚是。畢竟其他人,包括小馬將軍,都是與龍椅上那個,有仇的。」
心中不免抱怨那位繼承朱家血脈的公子,真是騷人多惹事,在倭國和尚前顯擺那琴作甚。
劉香滴咕片刻,探問道:「既然不能讓鄭海珠對王丫頭起疑,不如,待那和尚到了福建,你們想個法子結果了他吧?」
鄭益不置可否道:「此事我會與寧德商量,再作定度。」
翌日,鄭益兩條裝好戰利品的福船,駛離了澎湖白沙島,往金門廈門返航。
荷軍船上岸上的貨物和銀幣被明軍分完後,顏思齊命人將硬麵包、鱈魚乾、奶酪等食物還給俘虜們,甚至還允許他們派出伙夫,借用明軍的陶鍋烹煮豆子麥片湯。
在澎湖攻防戰中生還的普特曼斯艦長,昨日見到鄭海珠面色自若地跟着明軍水師長官登島時,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但這個海盜出身的洋武夫,對顏思齊這樣戰時勇勐進攻、戰後不苛待俘虜的明國將軍,又不由不生出幾分服氣來,今天便不再扯着嗓子罵明人狡猾,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食物來。
顏思齊的帳篷里,鄭海珠啃着閩地近年流行的番薯幹當午飯,望着海灘上被圈禁的荷蘭人,對顏思齊道:「你這裏活下來的紅毛,有一百多,俞咨高那邊的金門島,至少有三百,裏頭還包括幾個艦長,巴達維亞肯定很快就要派人來談判。我和俞總爺說了,談的地方就放在金門,白沙島的俘虜由你裝回台南看押。荷蘭人啥時候簽投降書和兩國協定,你啥時候放人。」
顏思齊一面擦拭着自己的村正長刀,一面撇嘴笑道:「好,我裝着這些紅毛,繞去北港和雞籠(即現代的基隆)兜一圈,讓雞籠的西班牙人也瞧瞧,回頭老實點。雖然那些西班牙海商,和呂宋總督那邊不太對付,從前也沒在呂宋禍害過漢人。但還是需要敲打,莫欺負台北山裏的原住民和耕田做活計的漢人,不然我干他們,比干紅毛還狠。」
鄭海珠讚許一笑。
她對顏思齊始終沒有繾綣之意。
確切地說,這幾年,她對能入眼的幾個古代男子,都從來沒有產生過情愛的世界能夠互通的感覺。
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她對於他們的佩服。
他們有洞察力,更有血性。無論文武,他們藏在心裏的,並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那個皇帝,而是萬民蒼生,以及哺育萬民蒼生的土地。
帳篷的帘子高高挽起,不停有忙碌的顏家軍軍士們匆匆走過。
兄弟們已不再對大哥口中這位來自陸上的女當家懷有獵奇之意,對於倆人湊在一起邊吃邊聊,習以為常。
鄭海珠看着眼前景象,輕嘆一聲道:「內陸畢竟還是禮教森嚴。與紅毛的談判桌,由福建巡撫那個御史出身的老古板主持,我一個婦道人家,是坐不上去的。不過,俞總兵是明白人,讓我和你合計合計,要什麼。」
「倉啷」一聲,顏思齊長刀入鞘。
「要什麼?要錢和要太平唄。」
「大哥,我也這麼想。但這兩樣其實是一樣,就是海權。有了海權,就有錢和太平。所以……」
鄭海珠站起來,走到顏思齊帶來作戰的海圖邊。
她指着台灣繼續道:「我先說我的想法。這次教訓荷蘭人,不是為了閉關鎖國,而是為了像上次我倆環島察看時說的那樣,奪海權。我準備和俞總兵說,我們要三樣利益、兩份責任。」
顏思齊凝神靜聽。
按照鄭海珠所言,有了這次和福建水師的合作,顏思齊接下來要控制台灣全島,便不難了。那麼,已經屬於大明國土的台灣島,就應該成為海上絲綢之路最東端的起點,建立比月港和澳門都大的貿易區。
只作為商人、而不是作為殖民者出現的洋人,不管是荷蘭人還是西班牙人、南洋番人,賣貨過來的,繳納船稅(即進口稅),帶白銀過來買貨的,繳納比例稍低的餉稅。此為台灣顏氏所要的利益之一。
走澎湖嶼東邊的非大明籍海船,哪怕不在台灣交易,也必須購買顏思齊的令旗,不買令旗,顏氏水師若巡察到,即可攔截。此為利益二。
這利益二,其實是歷史上後來的天啟崇禎年間,鄭芝龍成為東南海域霸主後的做法。無非鄭家是不論中外船隻,都收保護費,買一次令旗要三千兩銀子。
鄭海珠則覺得,大明海商在自己國土的海域裏運貨,顏思齊不應該收保護費,若遇洋船或華洋海盜船劫掠大明商船,熱心施救或收費施救,是另一回事。
第三樁利益,是和俞咨高劃定對日海貿的各自邊界。
大明的邊臣武將,一面守國門、一面自家做點走私邊貿,已是公開的秘密。這次打完荷蘭人之後,同樣精通對日走私的顏思齊與俞咨高,就應劃定貨物範圍,自己人先不要窩裏鬥,而是把重點放在擠走荷蘭在日本的轉口貿易力量上。
至於兩樁責任,一是由顏家軍把澎湖也守起來,反正俞咨高對於汛兵制度巴不得甩手。二是台灣要向朝廷上繳一部分船稅和餉稅,可以走福建的帳,給福建巡撫等文官添一筆濃墨重彩的政績。
至於令旗收來的銀子嘛,茫茫大海上的事,朝廷哪裏能一筆筆查,作為地方性的創收,由顏思齊分出一部分,孝敬福建的文武官員,豈非皆大歡喜。
顏思齊聽下來,鄭海珠的方案,有些是要寫在明荷兩國協定里的,有些是由福建巡撫上奏朝廷允準的,有些是和俞咨高暗地裏談的。
但宗旨的確就是「要錢,要太平」。
顏思齊遂點頭道:「差不多就先這些,我能受朝廷招安、封為台灣宣撫,已是數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後頭掙多了錢,自會多買船買炮、招募兵勇,好好給萬歲守這東邊的國門。」
想一想又赧然補充道:「嗯火器定要問你買的。你們在杭州的濠明商社,我也會繼續投些錢。」
鄭海珠笑道:「大哥這麼講,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我再多問你要一個台灣的攤子。回頭讓守寬從廈門過來,與你說說什麼叫保險。那些外船,要進台灣各個港口,要先買我們的港口綜合險、治安保險等名目的險種。」
「好,好,這個我不懂。只許你鄭家姑侄來賣這個什麼,什麼保險,就成。」
顏思齊一口應下。
阿珠此番,不但辛苦,而且涉險,一心為他老顏能掙到軍功,若她什麼都不圖,自己反倒覺得歉疚。
此際,鄭海珠沉默片刻,看了外頭一眼,走近顏思齊身邊,低聲道:「大哥,你剛才有一句話說得不對。」
「哪句?」
「為天子守國門那句。錯了,你是為大明百姓守國門,不是為龍椅上那個守國門。」
顏思齊面色抖地一變。
他雖曾是大明逃犯,又闖蕩日本多年,腦中君君臣臣的思想,沒有那些個文官重,但鄭海珠對天子不敬的言下之意,他還是聽出來了,並且驚詫不已。
「阿珠你這要殺頭的話,怎麼亂說?」
鄭海珠微微搖頭道:「大哥,宋室南渡後,就有大臣和皇帝說過,這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官家你一人的天下。由此推之,國門也是百姓的國門,不是他老朱家的國門。更何況,如今這萬歲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國,有沒有門,就算有門,門還管不管用。我們在撫順打了那麼漂亮一個勝仗,也沒見萬歲爺上朝。」
顏思齊面色稍緩,囁嚅道:「他,他是不是身子骨不好?」
「是,」鄭海珠口氣肯定道,「他要立寵妃的兒子做太子,大臣們不讓,他就心裏憋屈窩火,整日縮在後宮吃鴉片,把好好一條命,吃毀了。」
「鴉片?」顏思齊想了想,從帳篷角落的鎧甲旁,拿過來一杆煙槍,「阿珠,劉香這回去爪哇募兵,也帶回來一個叫鴉片的煙草,說是抽着特別提神解乏。你們說的,可是同一個東西?」
鄭海珠從煙槍下吊着的骯髒布袋裏,果然掏出一小塊鴉片膏。
「大哥,這東西不是煙草,是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