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岱山島時,鄭海珠主動問顏思齊討來這件和服也帶上,等的正是今日這一刻。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她要試一試韓希孟的認知積累與判斷力,進一步了解自己在此世的第一位主人的水平。
鄭海珠於是參研着韓希孟的面色,假作詫異道:「啊,小姐認得這種衣服我說怎滴模樣奇怪,原來是倭寇的」
韓希孟覷她一眼,安撫道:「你緊張什麼,有這種衣服的未必一定是倭國人,更未必一定是倭寇。其實,除了洪武皇帝那時候北邊的倭亂是真倭,後來嘉靖皇帝時我們這邊的倭亂,領頭的有許多,原本是海商,是和我們一樣的大明子民。」
韓希孟神態平靜地將和服完全展開,一面欣賞上頭的「繪羽」繡花,一面口吻沉緩地講述起來。
「阿珠,你是福建人,有些淵源,沒有我們松江府、寧波府的百姓清楚原委。
弘治、正德的時候,我大明和倭國維持着朝貢買賣,年年都有勘合船和遣明船。後來,嘉靖帝登基沒多久,寧波市舶司那裏出了大事,兩個倭國的大海商,因為賄賂市舶司太監賴恩,火拼起來,殃及了寧波的百姓。朝廷一怒之下,便停了與倭國的勘合。
恰在那時,倭國發現了銀礦,正想大量問我朝買貨品,我大明的徽商又素來行走於南直隸和浙江沿海。
海商做不成,便成了海寇。更有海邊那些老實巴交的漁民,原本全靠打漁維生,海禁一起,他們斷了生路,也只能去做海寇。」
鄭海珠聽韓希孟說的,果然與後世那些粗淺解讀倭亂的說法不同,倒很像一些專業歷史學者的著述。
她遂探尋道:「所以,小姐的意思是,倭亂,並非全是指倭人像從前的匈奴人劫掠中原人一樣,駕船來劫掠我們沿海百姓」
韓希孟抬眼看她:「一些倭島海匪,喪盡天良燒殺擄掠,也有。但更多的倭船船隊,就算水手們是倭人,船東也是徽商、浙商、閩商,比如那個大海盜汪直,就是徽州人士。
他們盯着倭國的白銀,朝廷卻不給開海做買賣,他們自然就要禍亂沿海,沒個章法。好在嘉靖帝之後,隆慶帝開了關,濠境(指澳門)那邊也有弗朗機人來做買賣。
我大明的海盜們又做回了海商,百姓總算太平些。這些年我聽二叔說,倭國雖然尚不能直接與我大明交易,但拐個彎與弗朗機人打交道,照樣能拿白花花的銀子買去大明貨品。」
鄭海珠撇撇嘴,佯作無奈道:「那豈非白白地讓弗朗機人賺去一道直接在我們松江府開個市舶司,讓倭國遣明船送銀子來,運貨走,兩邊都能發財,豈不是更好」
韓希孟呵呵一笑道:「你想得忒簡單,我大明又不是只有徽商一夥商人,也不是只有松江、寧波兩個府靠着外海。倘使便宜都讓南直隸和浙東佔了,壕境澳門那邊、福建月港那邊,甚至京師之中,從臣工到太監老公們,被人挖走碗裏的肉,不要和你拼命」
鄭海珠聽到這裏,心裏已大致對韓希孟的態度有數。
這果然是一位很有見識的閨秀,松江許多庸脂俗粉的名媛們遠遠不能望其項背。
鄭海珠遂上前撫摸着和服上的「繪羽」,換了揣測的語氣道:「小姐這樣一說,我便要猜,這戶人家,莫不是私下渡海販貨的。」
韓希孟笑道:「或許吧,先不管這些,你回來就好。阿珠,我尤其在意這件衣服,乃是因為看中它上頭的繡樣。你看,這是唐松,倭人這種繡法,是套針技法,深淺繁複,如丹青中以墨融水渲染之。我那日在思量,刺繡時如何表現山石的明暗,今日見到這倭服上的唐松,很有啟發。」
韓希孟對着大片「繪羽」,娓娓道來,間或由衷感慨一句「沒想到倭國的刺繡已如此臻於化境」。
鄭海珠仔細聆聽,時而從自己熟悉的「漳絨」技法的角度,補充些建議。
直至將這件和服琢磨得差不多了,鄭海珠才從另一個包袱中取出幾個紙筒,正是問顏思齊討來的日本浮世繪。
她在桌上鋪開畫,對韓希孟道:「小姐,我在那家看到這些山水畫,就與那和氣的管家討得幾幅回來。」
韓希孟熟知丹青,一看那筆觸與設色風格,就很肯定道:「這不是江南一帶的顏料,畫風更與我們迥異,應也是倭人畫作。不過……」
韓希孟拿起浮世繪,若有所思道:「我倒是聽二叔講,濠境澳門那邊的弗朗機人,還有這幾年渡海來搶生意的紅毛番(指荷蘭人),很喜歡倭人的畫。對了,我們松江府的傳教士,還來問過,松江布上能否織上畫樣。」
鄭海珠沉吟道:「織機要織出山水圖或仕女花鳥畫,不論是這倭國的畫,還是我們的畫,緙絲機倒是可以,但十分費時昂貴。松江布以量大實惠受人歡迎,目前的布機也只能織出山形、菱格、飛花紋樣。不如,我們試一下刺繡。」
此時已過子時,韓希孟總算乏了,打了個哈欠道:「好,我們慢慢琢磨着,今日先歇息吧。」
鄭海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躺在榻上聽着窗外秋蟲低鳴,回想這些時日的收穫。
她知道,在真正的歷史中,未來的三百年,將是中華文明斷崖式下跌的三百年。
如果說,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時的海禁,還只是對於朝貢勘合貿易的收縮,那麼,北方那個遊牧民族改朝換代後的閉關鎖國統治,以及文化奴役與閹割,才真正摧毀了這片土地的生機。
當歐洲完成了文藝復興運動,當世界範圍內的大航海時代降臨,掌握了極為先進的造船與遠洋航運技術的明代中國,原本捏着一把好牌,惜乎內憂外患接踵而至,痛失大時代,連日本都不如。
鄭海珠盯着浮世繪上的富士山、梅林、海浪,想到再過幾代,西方將被日本美學深刻影響,隨着世博會的召開,東瀛浮世繪版畫簡直橫掃歐洲,梵高就深受日本畫家葛飾北齋的影響。
梵高……荷蘭……紅毛番,弗朗機人……浮世繪,羽繪,刺繡絲織品,松江布……濠境,澳門,月港,澎湖列島……
無數人物、地圖、貨品的概念與影像次第湧入鄭海珠的頭腦,彷如山風海浪,盤旋縈繞。
一步步來吧,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
次日一早,韓希孟便帶着鄭海珠去見叔叔嬸嬸。
二老爺韓仲文和二奶奶錢氏聽了送棉布給軍士們的理由,頗為欣然。
韓仲文甚至略略放下一家之主的威嚴模樣,笑眯眯地與妻子道:「希孟在你膝下那麼久,也越來越像你,琢磨事體,很有章法。」
錢氏免不了說一番是咱們侄女兒天資聰慧的順耳話,高高興興地指派韓府管家老彭,和鄭海珠張羅此事。
二人匆匆趕往布坊,招呼坊中夥計清點紮裹。
近百匹菱格厚布,加上小門幅的葉榭布和襪子等物件,裝完幾台牛車,已過申時。
鄭海珠抹了抹滿臉的汗,回身卻見門口站着個娉娉婷婷的少女。
正是韓希孟的堂妹,三房的獨女韓希盈。
老彭看向韓希盈身後,並無她母親楊氏的影子,遂又詫異又抱歉道:「三小姐怎地這個時辰來坊中哎呀,今日此處亂糟糟的。」
韓希盈鵝蛋臉兒粉撲撲的,一雙眼睛完成月牙兒,星眸粲然,溫言軟語道:「今日塾師稱病沒來,我便去蕉園詩社玩耍,回來路過布坊,你們可是要去文哲書院了正好,我與你們一路去看看熱鬧。」
「這……」老彭面露難色,「三小姐,書院裏現下住的都是軍兵,毛毛糙糙的丘八,你一個姑娘家怎好進去……不成,二老爺和二奶奶,還有三奶奶,都得責打我的。」
韓希盈眸光一轉,望着鄭海珠:「有阿珠在,怕什麼,她不是那個錦衣衛的救命恩人嗎,我就跟着阿珠,那些軍爺定也對我客客氣氣的。」
說罷,上來拖着鄭海珠的袖子,聲腔裏帶了嗲嗲的央求之意:「阿珠姐姐,我大姐說,那個錦衣衛可好看了,就像昆班裏的翎子生一樣。」
鄭海珠想一想,回答:「也就那樣,沒有翎子生好看,也沒有顧家二少爺好看。」
韓希盈一怔,面色一冷,眸中兩汪秋水眼看就要結冰。
鄭海珠卻忽地話鋒一轉,半認真半開玩笑道:「三小姐戲癮大,就一同去看看吧,我伺候着三小姐,大不了,再扣我三個月的工錢唄。」
韓希盈立刻嫣然一笑:「還是阿珠姐姐爽氣,像個男子。你既然能陪我大姐偷跑到蘇州,帶我在松江城裏轉轉,又有何妨。」
鄭海珠心道,是無妨,喝幾口綠茶而已。
正好瞧瞧,三小姐你今日這杯,是什麼口味,甜膩膩的茉香綠茶還是酸唧唧的檸檬綠茶。
老彭身為大府的管家,自然人情練達,曉得鄭海珠如今在府里地位竄得快,遂不再反對,恭恭敬敬地請三小姐坐上唯一一個有棚子的牛車,吆喝着車隊開拔。
……
時下的松江本地人,都曉得,仕宦背景的顧府,是名副其實的積善之家。
顧府在城中有兩處大院,一處是自住的奢美宅子「露香園」,另一處,便是專供華亭、上海、青浦三縣的貧家子弟前來讀書,或者參加松江府試時所住的文哲書院。
立秋前後,雙季稻的插秧剛剛完成,而松江地區因有大量棉田,棉花花期也恰在處暑與白露之間,故而眾多貧家子弟仍在家中忙農活,尚未回城。
偌大書院,寢屋幾十,裝下馬祥麟不到百人的隊伍,綽綽有餘。
韓府將布匹送進來時,軍士們正在廊前檐下擦拭兵器。
斜陽金暉照耀的一片槍尖里,韓希盈的眼睛比白刃還亮,立刻捕捉到了青衫臨風的准姐夫顧壽潛。
「顧二公子!」
一聲黃鶯兒嬌啼般的輕喚。
正在聽一個川兵解說白桿槍破甲威力的顧壽潛轉過頭,微微一愣,才揖禮道:「咦,三小姐怎麼也來了」
鄭海珠抱着幾尺葉榭筘布,走上來,風清氣正地插嘴道:「三小姐,那邊與老彭說話的,就是你要看的天神一樣的錦衣衛大人,馬將軍。」
韓希盈心底慍意陡生,面上卻一派天真稚拙,打望一眼,淡淡道:「哦,確實如阿珠所言,泛泛之輩。」
鄭海珠抿嘴笑笑,心裏卻結結實實地啐了一口。
加大份的綠茶!
吃瓜群眾的直覺往往是敏銳的,尤其是鄭海珠這樣穿到古人後宅的現代吃瓜女群眾。
鄭海珠早就覺得,韓希孟這個堂妹,比她那將「我是怨婦」四個字明晃晃亮在腦門上的親娘,狡黠得多。
只是,畢竟才十五六歲,春情初漲的小姑娘,肚子裏在算計什麼,鄭海珠要猜出來,並不難。
果然,韓希盈吩咐貼身丫鬟從書包里拿出一張淺茶色的桃花箋。
「顧二哥,這是今日我在詩社,和姐妹們給崑腔填的詞。聽聞顧二哥填得一手好詞,幫我們看看吧。」
顧壽潛「哦」一聲,接過紙箋瞧了片刻,和氣道:「填得不錯。」
「可我總覺得還能再改改,」韓希盈微蹙兩道眉毛,帶着推敲之色問道,「二哥哥,你說,這句『隔春江,碧水染窗,沐韶光,紅杏窺牆』,要不要改成『隔春江,碧水沁窗,沐韶光,紅杏倚牆』呢」
顧壽潛對未婚妻韓希孟這個堂妹,於元宵端午之類的年節見過的次數,一個手掌就能數過來,最多就停留在不會認錯臉的階段,此刻委實也沒什麼興致指點她的詞風。
但畢竟是將來的姨妹,顧壽潛不好顯出意興闌珊的模樣,只得敷衍道:「各有各的好,須看唱的人怎麼來唱。」
鄭海珠拿布頭遮着臉,憋着笑,正覺尷尬得能用腳趾在地上摳出三房兩廳之際,卻聽身後有個蒼老的聲音喚道:「阿潛,這是誰家的千金吶」
鄭海珠和韓希盈同時回頭,但見一個小丫鬟扶着一位老婦人,站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