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四年,正月十六,辰時,大明門東邊,過完一個太平年的各部、各院、各寺的官員,陸續上值。
兵部錄事翟興星,老遠就看到自家衙門跟前,圍着一堆人。
耳畔則傳來或興奮或不屑的議論。
「快去瞧嘿,遼東巡撫和兵部槓起來了。」
「不去不去,愚兄是戶部的,你沒見咱戶部的人,遇上這種氣勢洶洶來請款的,躲還來不及麼?何況來鬧的是楊漣,從前的楊總憲,連萬歲爺都敢蹬鼻子上臉地罵。」
「就是,你們戶部的人少去湊熱鬧,莫叫這楊大鬍子連你們一起罵。」
「啥?這麼火爆?唷,愚弟去歲才調來京里,更要去見識見識這位楊巡撫的威風了。」
翟興星攆着其他部院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青藍袍子官員們,疾步趕到兵部門口。
果然,一身紅袍的楊漣,聲如洪鐘地數落着兵部不給遼東發餉。
他身邊,一左一右兩個藍袍子的兵部低階官員,三分尷尬,五分無奈,再陪上兩分苦笑,十分的倒霉樣兒。
二人打着拱,試圖勸這發起飆來猶如煞神的楊大鬍子,先進兵部衙門再說,莫在國朝這一眾後輩文官面前,失了體面。
「體面?」楊漣將眼睛一瞪,「本官是遼東巡撫,最大的體面,不就是給邊軍請到餉銀?今日,本官堂堂正正穿着官袍,來你兵部請餉,怎麼就成失了體面?本官就在此處站着,直到你們熊侍郎上值。」
楊漣訓完了兵部的人,又慷慨激昂地說着遼事堪憂之類的話。
圍觀眾人里,卻很有些消息特別靈通的,帶着嗤之以鼻的語氣,與周遭同僚譏諷道:「瞧見沒,這就是東林不講理的地方。本官聽說,明明是他們東林的禮部尚書,引經據典地替天子問戶部請了一大筆款,修大殿也好,給太子大婚用也罷,反正是將戶部科目里的軍餉佔去不少。這同為東林的楊大鬍子倒好,不去找自家的趙南星理論,跑到兵部前頭罵山門。」
有人聽了,一針見血道:「那還不是因為熊廷弼是楚黨?」
又一人搖頭嘆氣:「我們堂官說了,年前的塘報里,就看到開原鐵嶺鬧餉鬧得厲害。哎,你們說,朝廷再不給銀子,那些世代居遼的丘八們,會不會投了建奴?奴酋努爾哈赤,聽說原本就是遼將李成梁收留過的小丘八,一個閨女還成了李如柏的小妾,豈非越來越像一家人?」
大伙兒覺得此人說得有理,正要附和,再一瞧,原來是國務寺的一個錄事,登時又紛紛將臉子冷下不少,不再搭理這種在婦人手底下當差的同僚。
國務寺悻悻地回頭,撞上翟興星顯然是聆聽後露出參研意味的目光,猶如找到台階下,搭訕道:「唷,翟錄事,從山西探親回來了?」
翟興星客氣地沖對方拱拱手,趁此機會,壓着聲兒道:「你們鄭寺卿和熊少卿,派你來看這楊軍門大鬧兵部的吧?」
國務寺的錄事趕緊搖頭:「不不,咱家兩位堂官都不在京里。」
「嗯?去哪兒了?」
錄事平素跟着洪承疇跑過幾回兵部,與翟興星打照面的次數不少,遂大剌剌地答道:「熊少卿去南京了,找那邊的御史彈劾禮部趙尚書呢。鄭寺卿嘛,咳,也是為了從上到下爭搶福王銀子的事,正在氣頭上,跑去關外消消氣。」
翟興星心思一動,只嘴上仍閒閒道:「哦,山海關外還是喜峰口外?」
「當然是喜峰口外了。她去大寧鎮,和那邊商量,怎麼幫着林丹汗,往西打土默特部。」
翟興星有數了,還要再問,卻見甬道那頭匆匆趕來個錦袍太監,三步並作兩步疾行到楊漣跟前,大聲道:「萬歲爺口諭,宣遼東巡撫楊漣,速往御前議事。」
端着架子的話說完,太監又湊得離楊漣近了些,勸撫道:「楊軍門,趕緊去乾清宮吧,您要找的熊侍郎,他也在萬歲爺那頭呢。」
楊漣拂袖而去後,兵部門口看熱鬧的人群,也作鳥獸散。
翟興星,則像一隻粘滿了果子的刺蝟,心不在焉地進衙門上了大半天值後,於申時下值,穿過棋盤街,叫了一輛大車,行街過巷,繞到黃教寺廟附近,與另幾隻粘滿果子的刺蝟接上頭。
其中,當然包括蒙古樂師扎那。
努爾哈赤安排在京城的暗樁頭領,將每隻刺蝟的情報果實收盡,打發了他們,自己則用岳託主子教授的滿語暗號,寫好密信,去找將要出山海關、往遼東販貨的晉商,由他們輾轉幾道,將信送到四貝勒皇太極手上。
而此時此刻,在朝鮮會寧,正紅旗旗主、後金四大貝勒之首的代善,正在聽一群甲喇額真匯報糧食儲備的情形。
一年前,代善被父親努爾哈赤派到圖門江對面的朝鮮會寧時,還心有不悅,不忿自己這個曾立下赫赫戰功的大金勇士、滿洲唯一得到「古英巴圖魯」稱號的大貝勒,就這樣遠離了赫圖阿拉的權力中心。
但如今,代善終於發現,自己錯了。
會寧真是個好地方。
此處的朝鮮人,有不少是前任國主光海君的勢力余脈。光海君是朝鮮國王宣祖的兒子,因明國萬曆帝一直不給他封號,而對明這個宗主國懷恨在心,故而自努爾哈赤自立為汗起,就表現出親金、遠明的政治立場。
去歲,宣祖的孫子李倧,帶領武人發動政變、流放光海君後,得到了明國的承認,在義州、鐵山等地進一步幫助毛文龍遏制後金,朝鮮內部的主流派,重新回歸親明的正道。
光海君的殘餘勢力,散佈偏僻邊遠之地,代善到了會寧才弄清楚,怪不得穆棗花能在亮明金人的身份後,仍從朝鮮人手裏收到日本的銅,因為這些朝鮮人,本來就親近大金。
同樣的,正紅旗的旗丁和包衣們來到會寧後,開墾土地、種植糧食,也未受阻。去歲秋天,甚至還有聞風而來的船隻,入舶清津港,朝鮮商人們雇了民夫,將糧食往會寧運,賣給據說極度缺糧的女真人。
而這個春天,除了供糧的朝鮮商賈,求見代善的,還有一個叫李勛的人,自稱是光海君從前的衛士。
「貴盈哥,」李勛用古英巴圖魯的朝鮮語發音,恭敬地稱呼代善,來意卻表達得開門見山,「貴盈哥大貝勒可曾想過,將正紅旗的主力都往圖門江遷過來,在會寧這裏壯大力量,與我們光海君互惠互利?」
「什麼意思?你的主子,不是被囚禁在孤島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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