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看了一會兒,也覺得確實不對。
原本在兩處訓練陣地穿梭的滿桂,此刻駐馬盯着步兵側翼的一個鴛鴦陣。
那殺手們的身體,看着都不矮小,反應也迅捷,在教官的號令中,前排長盾手看着小隊長的令旗,作出擋箭的姿勢,中間大刀手與長槍手互為援應,模擬逼迫敵人應接不暇時出現漏洞、被刀槍刺中或拖砍的實戰狀態。
針對北方野戰特點,增加的狼牙棒,更是被那嚎叫着的新兵,狠狠擊打枯草紮成的同等高度的馬頭。
分明節奏對、力道足,滿桂卻輪流呼喝訓斥他們。
無非那一記記唰啦作響的馬鞭,落下時,並未真的抽到他們身上。
鄭海珠問張名世:「張參將,你看這伙孩子,學招式,真的那麼拉垮嗎?」
張名世撓撓頭:「老子瞧着挺好的啊!嗯不過夫人,我對攻城和火器打法,敢吹幾句牛皮,這個,戚少保的鴛鴦陣,還真不曉得有多深的門道,不能瞎評。」
朱由檢自忖已是親王,可以對帝國的文臣武將發號施令了,遂看看太陽,肅然道:「快午時了吧?要不,讓軍士們歇歇?我要召見滿將軍和我朱家健兒。」
鄭海珠道:「殿下帶賞銀了嗎?」
朱由檢鬆一口氣:「那孤,就先問鄭師傅借下這筆銀子。」
朱由檢幾年來,被鄭海珠循序漸進地搓磨,天家貴胄的身份意識淡了些,此刻倒也覺得師傅說得有理。
「殿下莫慮,萬歲爺聖明,此番本就備了給滿將軍與荷將軍的賀禮。另外,我也帶了好刀、棉芯的冬袍子,殿下一併賞了他們吧。」
兩炷香後。
朱由檢轉身看着貼身太監王承恩,王承恩也是一臉懵:「奴,奴婢該死,奴婢以為,親王出來,都是別個一路孝敬咱們。銀子倒是帶了些,但大半放在大寧城關……」
「我準備了小几百兩,殿下先拿去賞他們,一人一兩差不多了。再放個話,過幾日從城關運布匹來。」
鄭海珠很滿意。
所幸,自己的師傅不但教他外頭世界的規矩,還給他兜底。
鄭海珠臉色仍溫煦,話鋒卻仍銳利直率:「塞外的軍堡,哪像張家口那邊富得流油,再說了,將來大寧說不定就是殿下做塞王,便是民間,也沒有主人問家丁要錢的呀。」
這娃對人情世故,不但接受得快,而且能舉一反三。
鄭海珠點頭:「最好給。雖不是打了勝仗的論功行賞,但殿下頭一回來,多少總要意思意思的。」
倏爾又想到一節:「滿將軍,還有你們說的那位葉赫部的女首領,總不能也只有一人一兩銀子吧?」
……
朱由檢坐在中軍大帳似的蒙古包里,再是記着親王的端嚴儀態,眼裏仍不時流露出看什麼都新鮮的好奇。
「啊?」少年親王一愣,「還要給銀子?」
當年鄭師傅出使察哈爾,帶回一件林丹汗禮贈大明的車帳。
車帳從鴻臚寺拉進紫禁城後,朱由檢和太子哥哥看得不亦樂乎,就差命人拆了再裝一遍。
如今到了莽莽草原,明軍軍堡和關內氣象迥異,滿將軍這一處,除了石頭壘起的四面寨牆和箭塔望樓外,兵營都是氈帳。
鄭師傅方才就說,此景與林丹汗那裏的蒙古部落一模一樣。
朱由檢挺喜歡蒙古包。
雖然有些臭臭的,但這近冬時節卻非常暖和,又比紫禁城內廷那種塞滿了精美而無用的家具的屋子,寬敞不少。
少年郎不由想,要是太子也在就好了,倆兄弟就可以一起弄明白,這玩意兒的頂棚和柱子,怎地搭起來。
眾人面前被擺上熱奶茶後,滿桂沖親兵一個指令,氈簾打開。
七八個宗室新兵的頭頭,進到帳內,躬身行禮。
他們都是隊正。
步兵一個隊正,管五個鴛鴦陣殺手隊,總共五個隊正,二百八十人左右。
騎兵隊正差不多管三十人左右。騎兵訓練難度大,對苗子的要求高,現在的人數統共就六七十,尚無法區分披甲的騎兵和兩翼的游騎,還得繼續招新兵。
炮兵組人更少,一門炮配備四人,總共八組,所以只有一個隊正。
但恰是這唯一一個炮兵組隊正,被京師來人乍見面貌風儀後,就連閱人不多的少年朱由檢,都覺得眼前一亮。
姿容俊朗,分明就是第二個盧師傅嘛,只是皮膚比盧象升黑多了,應是拜數月來塞外烈日風霜所賜。
張名世雖也是客,但他比滿桂官職高,這些宗室子弟又是他挑選的,此際見鄭夫人和信王的目光,都落在炮兵組隊正身上,立時主動開口引見。
「殿下,他名喚朱廷華,在代藩曾是鎮國中尉。」
鎮國中尉,在大明宗室爵位中排第六,郡王的四世孫可享有,名義上的武職從四品,朝廷每年給四百石的祿米。
鄭海珠來大寧前,因知曉首批宗室募兵都來自代藩,自要將朱元璋賜給代藩的名字問來、記住。
如果是「廷」字輩,那比現任代王朱鼐鈞的「鼐」字輩,還要高了,算是朱鼐鈞的伯叔輩。
鄭海珠向張名世問道:「曾是?怎麼,現在不是了?」
一直不吭聲的滿桂,忽然粗嘎地笑了一聲,插嘴道:「牢裏出來,還能有爵位麼?」
鄭海珠敏感地覺察到滿桂的口氣不大對。
九邊重鎮裏,營兵不是衛所兵,這種朝廷招募僱傭的職業軍人,曾有坐事下獄經歷的,不在少數,行伍之間的大老爺們兒,習以為常。
滿桂自己帶的親兵里,就有兩個是吃過官司,更別提馬祥麟也算牢裏放出來的,滿桂怎會偏偏對這朱廷華語帶譏諷。
張名世瞥一眼滿桂,對朱廷華道:「朱隊正,你自己向信王殿下稟報吧。」
朱廷華將垂下的雙手又抬起,打拱行禮,侃侃道:「草民在六年前,因大同府拖欠宗祿一事,上奏先帝,舉告同知侵佔宗祿、去張家口放印子錢,不想朝中山西籍重臣包庇在地命官,向先帝進讒,污衊草民因私怨而誣告。先帝派內官來核查,代王也並不為草民說句公道話,草民終被下獄,削奪鎮國中尉的爵號。所幸,今歲新授大同推官的盧進士,到任後即清查獄治和陳案,終還草民一個清白。草民出獄後,聽聞朝廷在募兵駐守塞外,便集結族中青壯二十餘人,應召。」
朱廷華一席話,聽起來沒有一個字是罵萬曆皇帝的,信王朱由檢卻聽得很不是滋味。
爺爺這派出去的,都是啥人啊。
另一方面,原來朝廷拖欠各地的宗祿,也並不是因為真的沒錢。
怪不得鄭師傅平時總和緩地告訴他和哥哥朱由校,楊漣算是頭一號會罵人的御史了,但大明官場吏治之渾濁,十個楊漣都不一定罵得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