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泰昌二年的炎夏,準備擼起袖子去爭一爭司禮監掌印的王體乾,正想趁着朱常洛去避暑時,栽贓幾件辦壞了的差事到曹化淳身上,萬萬沒想到,一口大鍋先從天而降,扣到了自己頭上。
認清了「敵強我弱」的客印月,為了逃避主犯的重責,哪裏還會對本就當作跳板的姘夫客氣,她那一張嘴,將「招供」之辭說得言之鑿鑿。
李貴妃先前已對王體乾有了「疑人偷斧」之心,這下逮到實打實的斧頭了,自要大鬧一場。
朱常洛聞知後,有些吃驚,但看着人證物證皆有,還是李貴妃親自捉住的,聯想到王安抱恙、王體乾上躥下跳地獻殷勤,又覺得此事確實可信。
王體乾在御前大聲喊冤,朱常洛念其舊時照拂潛邸有功,原本想從寬處置,司禮監秉筆的重任先免去,轉到內承運庫做個僉書。
不料,左光斗理事的督察院裏,跳出個年輕御史,上奏彈劾王體乾在營造昌平的避暑雅廬時,虛增花銷,貪墨金花銀。
御史是東林派,據說還做過錢謙益的門生。
朱常洛想到京察剛擼掉的一批不太識相的東林底層,以及自己挑中來修《神宗實錄》的錢謙益,再看看已經上任為吏部尚書的浙江人商周祚,終於決定犧牲掉哪一派都不靠的王體乾。
最終,王體乾得到了歷史上王安的命運——充軍南海子。
客印月,則被朱常洛以「念其當年有哺育太子之功,且此番系脅從」為由,網開一面,令其遷戶回河北夫家,侯村。
至於紅秀和小玉兩個女娃,鄭海珠向朱常洛和李貴妃提出,她倆是命不由己的苦孩子出身,自始自終都如傀儡木偶,無罪可糾,不如交給自己處置,送到崇明去種棉花算了。
李貴妃除了心頭患,樂得做起仁義慈悲的表面文章,點頭允准。
是夜,東廠衙門外的翠花胡同里,田爾耕收好銀箱,笑眯眯地對鄭海珠道:「恭喜夫人,看似置身事外,實則除了司禮監一大隱患。」
鄭海珠看看天上被雲翳遮了一半的月亮,有些怏怏地嘆道:「不算除得徹底吧,萬歲爺還是心軟。王體乾在南海子,還有間屋子呢。他那麼多乾兒子,總有個把長着良心,沒事會去孝敬他的。」
田爾耕眼珠轉了轉:「那,夫人的意思是……」
「你說呢?」鄭海珠的口氣里現出揶揄,「老田,你堂堂東廠的千戶,未必在見血的事上,還得問我的主意?」
田爾耕一拍巴掌,訕訕地笑:「夫人這麼一說,老田我就明白了。我這不是想着,人是你要整的,是留一命,還是整死,得由夫人你給個示下嘛。」
鄭海珠道:「那就趕緊的,三伏天裏,鬧個肚子,人就沒了,不是啥稀罕事。南海子那破地方。」
「行,一定辦好,」田爾耕頓了頓,又問,「那,客印月,怎麼弄?老魏去洛陽前,留下過什麼話不?」
「老田,你是爺們,老魏也是爺們,一個爺們被女人戴了綠帽子,難不成還想繼續供着她?」
「行,河北比南海子,還更好動手些。這娘們兒,咬出王體乾,在世上也就沒啥用了。」
鄭海珠拿過保鏢蔡鳳遞過來的酒壺,揮手示意他帶人退到矮牆外頭去。
田爾耕明白這婦人多半有新的機宜之事要商議,也屏退了自己帶來的兩個親信。
鄭海珠給他倒杯酒,語帶懇切道:「老田,我曉得,拔掉王體乾這樣的活計,咱們不得不干,但沒什麼實在的油水可撈。現下萬歲爺以仁治官,京中抄家的案子,鳳毛麟角,廠衛的兄弟,兜里都幹得不行,咱們還是得去京外找找路子。」
田爾耕嗅到了銀子的味道,登時興奮起來,潦草地抿一口酒,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找路子?夫人是不是,對南直隸的縉紳大戶們,摸得透透的?」
鄭海珠道:「那一處,新任的天官,商老爺,已經準備動手,我和他關係不錯,怎好與他爭功。老田,我另有一塊肥肉,若是能去抄家,縉紳那點兒油水,都入不了咱的眼。」
「哪塊肥肉?」
「福王。」
「唷,哎,這,哈哈哈哈,」田爾耕意外之後是驚喜,憋不住大笑起來,「還真他娘的是塊大肥肉!」
……
與田爾耕分開後,鄭海珠看看月亮的位置,對蔡鳳道:「我們去朱先生處。」
蔡鳳和手下兄弟,早已不用看待尋常婦人的視角,看待鄭海珠。
而是把她當作將軍,將軍打完一仗,總要「美人帳下賞歌舞」。
拿着豐厚的月銀,不必像從前那樣在海船上幹着刀口舔血的營生,也不必像在東瀛那樣,看倭人貴族的面色行事,蔡鳳等保鏢覺得,靠在前院牆角職守一夜,給蚊子餵幾口血而已,真不算啥苦差事。
後院深宅中,朱閱文伺候鄭海珠沐浴完畢,魚水一場後,見夫人沒有披衣離去的意思,竟是準備留宿於此,不免有些驚訝。
「沒啥,累了,明天再走。」鄭海珠輕描淡寫道。
又問:「你是不是,不習慣與人同榻而眠?」
朱閱文忙搖頭:「怎,怎會。」
鄭海珠並不想對方有什麼旖旎的誤會,以為自己從欲求進階到了情起,遂口吻閒閒地問道:「你上回說要找胡琴的樂師,進展如何?可有看中的?」
「尋訪到了兩位,一位是京師人,一位是北邊過來的,會唱呼麥,倒是與那鋼弦琴的低音,能分庭抗禮。」
「哦,挺好。」鄭海珠閉目養神中,輕聲說道。
朱閱文稍顯小心地問道:「夫人不會忌諱,那位樂師是蒙古人吧?」
鄭海珠眼皮微張:「怎麼會,我們大寧鎮的滿桂滿將軍,就是蒙古人,我很看中他。」
「那就好。」朱閱文鬆一口氣。
「吹燈吧,我要睡了。」
一夜安眠,翌日,回到自家宅子後,鄭海珠喊來陳三妮:「你去盯着朱先生那裏,若看到有樂師去排曲子,認清楚臉,跟蹤一陣,看看都是什麼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