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383章她要往京里塞人莽古爾泰一聽「神鴉膏」,便目露神往之色。
穆棗花與他說過,罌粟殼熬的神鴉湯,最多只是清火止瀉的效力了得,而南洋番邦賣到倭國去的一種「阿漂母膏」,才真是比煙草更令人身心舒泰的好東西。
萬曆後期,明國已經有煙葉通過開原、撫順等關口,由商旅傳到建州女真,十分昂貴,只有努爾哈赤和莽古爾泰等幾個大旗主能抽得起。
已經漸漸有了煙癮的莽古爾泰,聽說煙草之上還有仙膏,難免好奇心癢。再聽穆棗花給它起名神鴉膏,更是覺得吉祥又有趣。
「三貝勒,我從惡婦身邊逃脫後,在蒙古跑了小一年買賣,都沒看到神鴉膏。但當初姓鄭的明明顯擺過,商社靠神鴉膏賺了不少錢,她自己也抽。我敢肯定,是她在台灣那個姓顏的姘頭,從南洋弄來給她的。姓顏的就算被明國招安做大官了,私下仍有船隊跑倭國做買賣。姓顏的和姓鄭的一樣,都是鑽在錢眼裏的人,所以,倭國應也有姓顏的販過去的神鴉膏。」
穆棗花說這些的時候,並未表現出眉飛色舞的興奮,表情仍是清冷的。
莽古爾泰覺得,眼前這個漢女,越來越像那個死去的葉赫部女薩滿。
也正因此,在父親努爾哈赤點頭之前,莽古爾泰始終不敢在肉體上征服穆棗花。
萬一她有了身子,或者被陰險惡毒的四貝勒皇太極再次告到大汗跟前,最恨權威被挑戰的大汗,必會如數年前對待葉赫部的女薩滿那樣,在汗王井邊,舉行殺戮儀式,砍下穆棗花的腦袋。
穆棗花忽然將目光,從朔風卷流雲的天空拉了回來,投向莽古爾泰。
漢女的聲音,難得有了一絲春鶯婉轉之意:「三貝勒,我們的路,會越走越寬的。我們造出大炮,助大汗去打下瀋陽,我們弄來神鴉膏,獻給大汗,讓他身子骨舒泰。我與你,一寸一寸地使勁兒,大汗不但會同意你娶我做側福晉,還會把他的兩黃旗,分給你。」
莽古爾泰是真的心動了。
「你讓我想一想,為了消除大汗的疑心,是不是讓德格類與你一道往鴨綠江去,」莽古爾泰拉起穆棗花的手,「等到了能迎你進門的那天,你不會是側福晉,你會像阿瑪的孟古哲哲一樣,是我的大妃。」
半個時辰後,穆棗花來到汗王井邊,叫上鄭重其事埋好罌粟殼藥渣的女僕吉蘭泰。
她塞給吉蘭泰一套漂亮的三耳鉗首飾:「咱們熬的神鴉湯,大汗一喝就腸子不疼了,三貝勒直夸咱們。我就問他討了這件首飾來,你戴上。」
吉蘭泰作出受寵若驚的表情,毫不猶豫地跪下謝賞。
穆棗花趕緊拉她起來,手勢輕柔地給她戴上耳環。
「真好看,」穆棗花打量着,就像替代了母職的長姐打量着妹妹,「吉蘭泰,佟喜玉說建部的女人都刁蠻兇狠,幸虧當初我沒信,沒有要她送來的漢女包衣。你是建部勇士的女兒,將來陪我進三貝勒的府中,我也更有底氣些。」
說者有意,聽者更有心。
吉蘭泰咬了咬後牙槽。
她清楚努爾哈赤要她監視穆棗花的使命,但她更討厭赫圖阿拉的另一個漢人女貴族——佟喜玉。
吉蘭泰的父親和丈夫,都說起過,那年攻打葉赫部的主意,是佟家出給大汗的。
佟家甚至還獻出了世代經商積累下的財寶,供大汗賞賜建部將士們。
建部征服了葉赫部,佟家從大汗那裏得到了更大的寵信,被抬了旗,但吉蘭泰的親人,卻死在了戰場。
在吉蘭泰心裏,是佟家,令她成了沒有父親的女兒、沒有丈夫的寡婦,倒霉到差點兒被送去陪一個又老又髒的光棍睡覺。而同樣是女子,佟喜玉卻沐浴在父兄家的榮耀光環里,過
得滋潤無比。
吉蘭泰的瞳孔忽然一縮,倒不是因為掩飾不住恨意了,而是驀地看到,穆棗花的身後,偏偏就是那個佟喜玉走了過來。
吉蘭泰依着規矩,退後跪下。
她聽到頭頂上,傳來佟喜玉造作的聲音:「棗花姑娘真勤快,三天兩頭往三貝勒這裏跑。」
穆棗花道:「沒錯,跑得勤快了,大炮就造出來了,我就可以上三貝勒的屋裏去了。佟姐姐定是想說這個。」
穆棗花豪不掩飾自己譏諷的腔調。
她到了赫圖阿拉後,每次見到佟喜玉,想到就是她與哥哥、侄兒潛入松江,最後射殺了吳公子,恨不得撲上去咬斷她的喉嚨。
對皇太極手下這門佟氏爪牙,她實在無法像面對莽古爾泰時那樣時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好在鄭夫人為她講過佟喜玉這個女人的囂張特點,穆棗花於是乾脆表現出警惕甚至好鬥,女真人從上到下都以為,新來的漢女既然是正藍旗旗主莽古爾泰喜歡的人,自會被正白旗旗主皇太極的親信刁難與排擠,所以穆棗花公開地與佟喜玉不對付,倒也不稀奇。
此際,穆棗花盯着佟喜玉那張應該被摁進地獄油鍋里的臉,又補了一句:「上回我來看工匠們造炮,也遇到佟姐姐了,佟姐姐若想幫着佟將軍他們看看門道,要不,直接向四貝勒說說,請四貝勒來和三貝勒打個商量?」
佟喜玉莞爾一笑:「好。」
又輕輕嘆口氣:「這一陣我總在想,若當初把你那個姓鄭的舊主子擒來,就好了。她應是比你、比我更懂怎麼造炮,免得咱兩家都走彎路。唔,不過她就像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若立起什麼明國忠臣的牌坊呢,我也想過,就稟過大汗,把她關進北山那邊的窯子裏,讓那些狗熊惡狼一樣的野人女真,輪流糟蹋她。」
佟喜玉邊說,邊盯着穆棗花,不放過她眼梢、顴骨、唇角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穆棗花卻只是不動聲色地聽着,末了,冷冷道:「多謝佟姐姐過了把嘴癮,也算替我出了幾分氣。我沒有姐姐的興致,我若再次遇到她,只想取她性命,然後讓明國吃敗仗,一次又一次。好教那些威風的、想欺負我的文臣老爺們,最後都成為大金的奴才,一口一個主子地叫。」
佟喜玉瞥一眼穆棗花身後的吉蘭泰,仍是沙軟着嗓音道:「好志氣,姐姐祝你馬到成功。」
……
千里之外,北京城。
正月剛過,各部院衙門的大小官員,就得到了消息——京察即將開啟。
這項針對京官的考核,本是六年一次,依着正常規矩,明年,也就是泰昌三年,下一輪京察才會進行。
不過,京師官場的政治動物們,對於提前到來的京察,並未太吃驚。
東林派把持的禮部,在度牒之事上爆出醜聞,又有前閣老的子侄,聯合了一些生員上書,從魯地到南直隸和浙江,都有縉紳大量接受、隱匿投獻的田產,戶部與都察院竟對此沒什麼反應,可見部院亦有官員與縉紳同流合污。
禮部、戶部、都察院用人不對,吏部也難逃其咎。
如此一來,京察怎麼能不提前?
「唉,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萬歲爺這是,要打壓東林了。」
「要我說,沒什麼不對。哪有因為從前給萬歲爺說過幾句話,現如今就把六部衙門都要佔個遍的道理?」
「就是,老夫看來,萬歲爺雖不是馬上天子,到底正值壯年,也不是先帝那樣深居宮中不上朝的性子,皇帝敢整一整臣子,那是好事啊。」
「兄台說得有理,若天子壓不住臣子,下面亂成一鍋粥,內憂必加劇外患。」
棋盤街附近的茶樓里,
閒得沒事做的京城老少紈絝們,湊在一起,唾沫橫飛地分析着朝局。
而京城西邊,東林派的領軍人物,擁有「鶴亭樓」那樣幾乎和太監生祠相同意義的趙南星,則反覆地說了好幾遍「多麼荒唐」。
楊漣和左光斗,靜靜地看着這位新晉禮部尚書。
趙南星啜了一口茶,繼續道:「昨日面聖,天子話里話外地,竟有諧謔之意,聽着是擠兌老夫,反倒應該謝謝那鄭氏。若非鄭氏去歲黑了禮部一把,我這個太常寺卿,還沒那麼快升任禮部尚書呢。」
楊漣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自己的意見:「不過,鶴亭公,這件事,我們確實看人不准。都以為鄭氏因不忿我們東林教她怎麼做人臣,而去山東勾連齊黨。實則,她是去清查田畝與寺院庵堂的度牒真假的,也算給太倉豐盈出了些氣力,還讓皇長子看到州縣實情。所謂知政失而在草野,知……」
「文孺,」趙南星打斷楊漣道,「你從前是在各地做父母官的,看到朝廷能多收田賦而百姓未加重擔,所以欣慰,也是情理之中。但老夫提醒你們,這些一定都不是鄭氏的本意。」
楊漣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那鶴亭公看來,她本意是什麼?」
「自是在天子心裏抹黑我們東林,挑唆天子讓內閣與司禮監提前開啟京察,將與她親近的臣子,弄進京來,坐上要緊的位子。」
左光斗抬起頭來,疑惑道:「她素來交好的,黃尊素和盧象升,不都是我們門下?何況盧象升今歲剛入春闈,榜還沒放呢。所以鶴亭公說的,比如誰呀?」
趙南星輕哼一聲:「她在山東好一陣鬧騰,不知得罪了多少齊黨背後的財主。我估摸着,齊黨不會,應是浙黨與楚黨的人。她盯着吏部和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