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琴音中,有灼灼怒意。」
一曲終了,朱閱文修長的手指離開琴弦時,鄭海珠開口道。
自兗州魯王府啟程時,朱閱文隨身所帶的,不是那架得到鄭海珠驚喜讚嘆的十二平均律蝶式小箏,而就是尋常的仲尼制式的琴。
方才他彈奏的,也並非鄭海珠叫他扒譜的《紅豆》之類,而是明代士人普遍鍾情的傳統曲目:《漁樵問答》。
聽了鄭海珠的評語,朱閱文不卑不亢道:「夫人何出此言?」
「朱先生,我有位舊友,在世時常彈這支曲子。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這是她與我說過的此曲意境。隱逸避世之人,有傲氣,但沒有火氣。先生的琴聲,初時倒還好,到了滾拂指法時,分明已是傲氣與火氣,兼而有之。」
朱閱文仍是望着波映夕暉的汶水,淡然道:「先師教誨,君子不器,操琴亦然。但火氣的氣,並非君子不器的器,反倒是它的反面」
鄭海珠打斷他:「朱先生不必說得這樣拗口。此番我拿你當槍使,逼你在孔廟前唱堂會,你覺得有辱斯文,生了火氣乃至恨意,也沒什麼。現下倒是好機會,我就在你眼面前,你再彈幾首,以絲弦為筆,以音韻為措辭,罵我幾句出出氣好了。」
朱閱文一時語噎。
人說話的聲腔,就像琴者指下的樂曲,每個微妙之處,都傳遞着情感色彩。
鄭夫人的話,在朱閱文聽來,既無上官對下僚壓制的訓誡意味,更無女子對男子狎膩的打趣口吻,只是就事論事。
好像一個園丁,走入花畦,見到野草,就心平氣和地俯身拔去。
其實,朱閱文在數日前的早晨,聽說鄭夫人被孔尚義刺傷時,驚疑中也是摻入了幾分佩服的。
不論是否設局,這婦人至少比她排兵佈陣的男子們沖得還要狠一些,有幾分身先士卒的良將本色。
此刻又發現,對方喊自己來撫琴,也並非仗勢取樂的消遣,朱閱文心思輾轉間,倒生出愧意來。
對於琴師來講,默然過後,解釋的話仍是多餘的。
朱閱文遂又將手指放回琴弦上,彈了一段《紅豆》,化繁為簡,另鑲韻腳,琴與箏比,不至於彈不得。
曲子終止在一個泛音上,鄭海珠等了幾息,才開口道:「朱先生若氣消了,就隨我去京師吧,鎮國將軍已經答應了。」
朱閱文沒想到話題忽然換成這個。
他愕然之間,竟不由自主地往周遭探視一番,唯恐黃祖德等錦衣衛若離得太近、聽清楚夫人的話後,會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
鄭海珠知他不出所料地想岔了,越發與他直言:「先生莫慮,我不是要拿你當作公公們喜歡的小唱那樣,養在宅中消遣。先生在音律上若想馳騁盡興,就不要被困於自己都看不上的半畝方塘中。去一個全新的地方,沒有任何頭銜與身份的束囿。你想做什麼樂器,就做什麼樂器,想寫什麼曲子,就寫什麼曲子。我給你賃一座宅子,一應給用月月不缺。」
朱閱文聽得好像進入了一個奇怪的夢境。
「你,夫,夫人為何對朱某這般?」
鄭海珠道:「你不怕聽了,覺得晦氣?」
「在下不信怪力亂神,夫人但說無妨。」
「嗯,其實沒什麼蹊蹺的。你的長相,有些像我從前的左膀右臂,他已經殉身了。你的琴藝,又讓我想起我另一位故人,她也不在了。我每次和你照面,總會想起他倆。我見你在魯王府鬱鬱寡歡,就想給你一方新天地。朱先生若不想走,也沒什麼,我決計不會當你不識抬舉。若願意隨我去,更不要將此視作施捨的恩情,不必像前朝那些畫院琴院的翰林待詔一樣,分心給我寫什麼曲子,討我
高興。」
汶水湯湯,朱閱文的胸中,也如滔浪起伏。
憑心而論,他雖是無父無母的棄嬰,但命途算不得坎坷多舛。無論鄭王世子朱載堉,還是魯府鎮國將軍朱以派,都要麼是恩師,要麼是賢主,不曾讓他受過什麼委屈。
只是,收留他、主導他的皇室貴胄們,從未像眼前的婦人一樣,對他表達過「馳騁盡興」、「無須侍主」的意思。
見朱閱文仍像個發條停住的八音盒似的,鄭海珠淺淡地笑笑,用未受傷的那隻手,隨意撿了個樹枝,在沙地上寫了一行字: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先生說說,孔聖人這話,何解?」
朱閱文看清《論語》中這句話,沉吟道:「治國,便是治民。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所以,萬民應如溝渠中的水,以土石為槽,令其在槽中流淌即可。若民智一開,這水,只怕就要湧出堤壩。」
「呵呵,孔夫子的話,真是這個意思嗎?」
「那,夫人所見如何?」
鄭海珠在「由」和「知」兩個字前,都畫了一豎。
「朱先生,我相信,夫子所言,句頓應該是這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若民智已開,盡可百家爭鳴;若民智未開,那就教化他們,把他們從蒙昧中喚醒。」
「啊?」朱閱文皺眉道,「鄭夫人,在下雖也不認同愚民之策,但夫人這個說法,實在」
「實在與塾師們教你們的不一樣對嗎?朱先生,你所寫的十二平均律,也與雅樂的路數,不一樣呀。」
鄭海珠說着,在「由」字上頭寫了個「自」,又道:「朱先生,別人可以寫五聲雅樂,你可以寫十二平均律,水可以衝出溝渠,在茫茫原野上奔流,這個,就叫自由。治國的胸襟是不是應該如此,我現如今以純臣所見,難置可否。但那吳承恩寫話本,那馮夢龍寫山歌,你朱閱文寫曲子,都應該有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的自由。若我能給先生這個自由,是多謝先生給我結下一段善緣。」
朱閱文垂眸,看着琴弦。
「先生不必急着決定,從泰山歸程時再說。哦,皇長子殿下回來了。」
鄭海珠站起來,往河岸邊的碼頭走去。
迎到朱由校後,鄭海珠問他:「殿下在船上,可看到泰安方向的元貞庵了?」
「元貞庵?」朱由校想起來似地,「好像看到山上有好些個灰瓦黃牆的廟宇庵堂,怎麼,鄭師傅,這個元貞庵,有啥說法?」
鄭海珠道:「聽說裏頭的素齋,比泰山上的還好吃。」
朱由校到底少年心性,加之此番曲阜大捷,情緒甚好,遂笑眯眯道:「好啊,請鄭師傅那位松江故人師太,替咱們先去打個前哨。」
鄭海珠迅速地瞥向禮部主事汪嵩。
對方臉色微微一變。
李大牛他們的情報,看來沒錯。不過沒想到的是,度牒司的爛事兒,祭祀司的人也這麼敏感。
只聽汪嵩果然立刻接過話茬道:「殿下,元貞庵不是什麼佛門名剎,民間傳言不足信。殿下要品素饌,泰山那邊已然安排妥帖了的。」
朱由校臉一沉:「汪主事,怎麼,你以前去那個尼姑庵吃過飯?」
汪嵩雖明知朱由校的反問乃出於意氣,卻還是被踩了痛腳般,莫名心悸。
「回殿下,臣,臣不識得元貞庵。」
「哦,沒去吃過啊,你怎麼知道素饌比不過泰山的大廟?」朱由校毫不客氣地嗆了他一句。
鄭海珠作了打圓場的姿態道:「禮部既然有安排,殿下就聽汪主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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