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305章出塞蒙古人昂格爾,腆着肚子,趾高氣揚地走進宣鎮最大的酒樓,不必掌柜的來招呼,就徑直往最裏頭鋪着錦褥子、燒得旺旺的炕席走去。文師閣 m.wenshige.com
他太喜歡漢人的火炕了,在烘暖身子這件事上,火炕比最好的馬奶酒還管用得多。
林丹汗最寵愛的蘇泰大福晉說過,女真人也燒炕。當時,侍立在兄長身邊的昂格爾,表達了一個蒙古人對女真人的羨慕,蘇泰福晉卻撇着兩瓣薄嫩的紅嘴唇,譏誚道:「呵,女真人除了樹杈子管夠,能撿來燒火取暖,還有什麼能和蒙古與明國比」
此際,昂格爾像邁進林中的獸王,粗聲吆喝着夥計將羊肉和油餅子端上來。
他身後,那個叫「荷卓」的女人,則更像一隻謹慎的狐狸,左顧右盼,仔細打量這個已經來過好幾次的酒樓。
荷卓的目光,很快落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對方一身蒙古商賈常穿的赭石色毛領袍子,烏髮卻不是紮成辮子,仍像明國婦人那樣盤起來,梳着「挑心髻」。
婦人大大方方地從另一邊的炕上下來,帶着一個年輕卻裘衣華麗的男子,走到荷卓跟前。
「辛巴薩沃麼加克,沃洛袞欽乜。」婦人行禮的時候,冒出一串音節。
荷卓的眸中,驚詫頓起。
她沒想到,對方開口,說的既不是蒙古話,也不是明國話,而是女真語,「見到你很高興」的意思。
那個克制的顫音,從舌根輕巧地發出,頗為地道。
荷卓偏了偏頭,問道:「你是女真人」
鄭海珠瞟一眼荷卓耳垂上晃蕩的三眼鉗,那是女真婦人的標誌。
「我是明人,但我最得力的助手來自葉赫女真。」鄭海珠恢復了漢話。
一旁的許三,正要用蒙語翻譯,荷卓已點頭,表示自己聽得懂,眼中那抹「他鄉遇故知」的驚喜瞬間淡了,但也並未立時就回歸警惕之色。
「你有什麼事」荷卓眯着狹長的眼睛,用口音不算太重的漢話問道。
鄭海珠謙和地微笑,開門見山道:「我是茶商,姓鄭,想與你們做買賣。」
「哦,」荷卓揚起了下巴頦,語氣里終於帶上幾分倨傲,「你弄錯了,我們不是蒙古商隊,我們要你們大明的官茶,根本不用花錢買。」
她口中的「官茶」,就是蒙古人青睞的「磚茶」,乃是大明的茶農採摘黑毛茶並曬青後,用木夯子壓製成青磚大小,便於長途運輸。
北方遊牧民族的食物以肉類和饢為主,幾乎沒有蔬菜水果,有利於補充維生素、且幫助消化肉類的磚茶,自然與馬匹一樣,成了邊貿商品的重頭戲,也是明廷每年送給林丹汗的禮物之一。
鄭海珠望着自負得意的荷卓,心平氣和道:「我知道你是蘇泰大福晉的左膀右臂,你們來領我大明的市賞,除了銀子,還有官茶。但我今日,想請你嘗嘗另一種茶葉。」
荷卓挑了挑眉毛。
作為跟着蘇泰陪嫁到察哈爾的親信侍女,本也是葉赫部貴族出身的荷卓,既能給女主人在林丹汗的後宮爭寵出謀劃策,也能隨着蒙古特往來宣大邊鎮,她年輕輕的,早已閱人無數。
荷卓咂摸着,眼前這個顯然是刻意守候於此地的婦人,神姿氣度,都不像普通商賈,但並不危險。
身後的昂格爾,也將狗熊般的身體朝外探了探,用蒙語發問,想知道發生了何事。
荷卓回了幾句,轉頭對鄭海珠道:「我們的貴人答應了,你來伺候吧。」
許三沖店裏掌柜招手示意,早已被打點了銀子的掌柜,親自去後廚,提了兩隻銅壺來。
夥計則端上了每日都備足貨的燉羊肉,以及宣鎮到張家口一帶的特色油餅——「一窩絲」。
許三要去提銅壺,鄭海珠說了句「我來」,便執起壺柄,往碗裏倒茶。
「兩位貴人,我們這個茶,顏色是不是像琥珀或者瑪瑙它叫紅茶。」
荷卓與昂格爾都去看碗中,果然與磚茶撬幾片下來後煮出的湯汁大相徑庭,的確像明國婦人口中的珠寶顏色,也宛然大漠落日餘暉里的紅色岩石,瞧着就暖融融的,賞心悅目。
昂格爾與大部分蒙古貴族一樣,嗜茶如命,他聞到這似乎比磚茶更馥郁的香味,陶醉地吸着鼻子,少頃,見熱氣不那麼洶湧氤氳了,就要去端茶碗。
荷卓擋住他毛茸茸的大手,抬起眼皮對鄭海珠道:「你先喝。」
鄭海珠知她提防明人投毒,自不踟躕,端起碗來啜飲一大口。
放下碗後,誠摯道:「貴人若聽完我細說來意,定不會疑心我們是有歹意之人。」
荷卓抿起嘴角:「你既知道我是蘇泰大福晉的人,又想與我們套近乎,怎地不讓你那個葉赫部的屬下一道來說話也便宜些。」
「她叫阿婭,已經死了,被建部派來大明的奸細殺了,」鄭海珠垂眸道,「她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整個葉赫部,都已被努爾哈赤吞併。」
荷卓的臉色一滯。
葉赫部覆滅的消息,傳到察哈爾時,她和蘇泰福晉一道,面向東邊,為自己的葉赫故鄉,伏地痛哭。
荷卓只走神須臾,就發現昂格爾面露被冷落的不悅,忙為這位林丹汗的表弟兼寵臣翻譯了。
昂格爾竟然笑起來,隨手抓起羊排扯開,比劃道:「一半身體,一半身體。」
不必懂蒙語,鄭海珠也從他的演示中猜出了意思。
熟知葉赫與建州仇怨的鄭海珠,明白昂格爾這個蒙古人,是帶着隔岸觀火的心態,提及葉赫女真的首領,布齋,去攻打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時,戰敗身亡,努爾哈赤將他的屍身劈開,只將一半屍體送回葉赫部。
鄭海珠盯着荷卓道:「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笑。建州是你們葉赫的仇人,也是我們明國的仇人。幾年前,我在那位忠誠的葉赫女伴的協助下,曾幫着我們的朝廷,在撫順,狠狠地和建部幹了一仗。」
「是啊,還沒輪到察哈爾,這些蒙古人自然還不明白,」荷卓作了個手勢,「鄭,你坐下說話吧。你對林丹大汗的這位表弟,必須尊敬地稱為『宰桑』,對我,呼名字就可以,我叫荷卓。」
宰桑,是元朝時的蒙古人模仿漢人王朝「宰相」的發音,但在如今這個蒙古各部四分五裂的時代,宰桑已失去了原本的意思,汗王和部落首領的許多屬官,都被籠統地稱呼「宰桑」。
鄭海珠行禮後坐下,望向左手羊肉、右手窩餅的昂格爾,待他吃得滿嘴油後,將新沏的紅茶奉給他。
昂格爾吃相豪放,不想,啜飲茶湯時,卻很有幾分漢人文士「品茗」的斯文。
只是,斯文不過幾息,面部表情又誇張起來。
「甜茶,甜茶,比官茶好,官茶苦。」他對荷卓讚揚道。
許三立即翻譯給鄭海珠聽。
鄭海珠展眉,又執起另一個銅壺,往紅茶中兌入店主提前煮開的牛奶。
再從許三手中接過一個紙包,打開後,捻一撮送進嘴裏,向荷卓解釋道:「這個白色的東西,很甜,叫蔗糖,我們大明南海已經開始出產。」
荷卓好整以暇道:「嗯,我相信你,不是砒霜。」
鄭海珠報以淺笑的同時,以銀勺舀糖,撒進奶茶里,攪勻。
「什麼都不加的紅茶,配大油大肉的吃食,最好。但兩位再嘗嘗第二種喝法,甜奶茶。」
這一回,荷卓的欣賞之意,顯然甚於昂格爾。
「可比酥油茶好喝多了。」她捧着茶碗道。
鄭海珠點頭:「如此好物,也應出塞。不但請大汗、宰賽和福晉們享用,你們察哈爾的商人,還可以用馬匹來換,販賣給蒙古其他部落,或者將它販到更北邊,和捕魚兒海的人換皮貨。其實,如果林丹汗與我們大明,能夠擋住建州女真西來的擾略,互市不是只能設在張家口,察哈爾可以開幾個。」
荷卓抬起眼睛,若有所思的目光,恰迎上鄭海珠的注視。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商人,也可以看作是大明朝廷的人。荷卓,我能成為使者,帶着軍士們護送你們回察哈爾,謁見林丹汗與蘇泰大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