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299章重新洗牌為將來京師西北。美國小說網 https://m.gogogous.com/
正是小雪節氣,通往宣撫鎮的官道上,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久前因凍餒倒斃於荒野的流民,嶙峋骨骼上沒剩幾兩的皮膚和血肉,被野狗撕扯去大半後,終於輪到徘徊於附近的烏鴉來享用了。
但它們啄了沒幾口,又被南來掀起陣陣雪粒子的車馬隊伍驚擾,撲扇着翅膀騰到半空,仿如火炮射出後雜碎的鉛彈般,成為散開的黑點,紛紛落在曠野的枯樹寒枝上。
顛簸的馬車中,抱着小暖爐的鄭海珠,瞥一眼外頭的烏鴉,向坐在對面的魏忠賢道:「魏公公,我從前在赫圖阿拉的時候,看到有個漢人包衣,女真人叫作尼堪的,被他的主人活活燒死了,你道為何原來是他家的糧食都交給牛錄了,眼瞅着全家要餓死,他就拿彈弓打下一隻烏鴉燉了,不想被另一個包衣告發。女真人敬重烏鴉,據說是當年努爾哈赤躲避明軍追擊時,有群烏鴉停在他身上,遮掩着他躲過一劫,從此,烏鴉就成了後金的神鳥,誰射殺烏鴉,便要被燒死。」
魏忠賢低頭聽着。
鄭海珠說完,見他抿了抿嘴角,語氣確定地開口道:「夫人,這故事乍一聽,讓人覺着,韃子真蠢,整些神神鬼鬼的說法兒,但咱家想來,其實奴酋很聰明。」
「怎麼個聰明法」鄭海珠和聲問。
「糧食交完了,鳥都不讓吃,成了包衣的明人,只能跟着韃子來搶西邊拼命唄。再者,那些告密的明人尼堪,是好狗,韃子可以選出來,用一用。」
鄭海珠「唔」一聲,淡淡道:「我也這樣想。」
她記得,這個見聞,她在當年撫順的慶功宴上,曾說起過。
彼時,鄒儲賢、戚金和馬祥麟們,第一反應,都是將韃子的殘忍痛罵一頓。
作為文臣的張銓,表現的則是對野蠻人愛整些怪力亂神的不屑。
只有毛文龍,事後又和鄭海珠談起努爾哈赤的詭詐時,表達了與今日魏忠賢一樣的看法。
此刻,鄭海珠輕嘆一口氣,對魏忠賢道:「魏公公,努爾哈赤,和他那些兒子們,尤其是一個叫皇太極的四貝勒,不光弓馬嫻熟,而且整天打交道的,除了遼東老於軍旅的明將,還有蒙古人和北關商旅里的人精,他們父父子子的,長年累月下來,那腦瓜子,能不好使麼所以,我們明人真的不能掉以輕心,是不是」
魏忠賢忙接茬道:「自是如此。萬歲爺英明吶,調馬將軍和張參將去宣撫鎮。」
說着,作勢扭頭,目光越過駕車的軍兵,投向前方。
被罰往宣撫鎮戍邊的馬祥麟,帶着十來個石砫家丁,走在最前頭。
他身後,是從神機營選了些青壯營兵、押着幾車火器的張名世。
車隊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前方奔來數騎,和馬祥麟他們打了個照面後,來到鄭海珠和魏忠賢的馬車一側。
領頭的開腔,一口山西話:「鄭夫人,魏公公,再有五里路,就到宣府鎮的雞鳴驛了。
……
「常公子,這宣撫鎮氣象不凡吶。晃眼一看,樓台廬舍,很有些能比得上蘇揚那邊了。」
雞鳴驛前,鄭海珠走下馬車,對恭迎在車前的男子道。
男子二十五六歲年紀,披着石青色的布袍,領口至襟前卻露出一方質地上乘的杭錦,就連再裏頭的月白色中衣衽緣,也能瞧出形廓複雜的暗紋。
男子乃晉商常萬安的第二位嫡子,常仲莘。
兩個月前,隨着建文後人謀反事發,京城晉商商會會長范永斗,丟卒保車,將撫順人范文程作為後金漢奸混入北京,說成是范家一個庶子因不滿商路分配所為。
那庶子想來為了家族利益,乾脆地認了罪,與范文程一同被斬首。
范家在邊關勢力不小,把持着張家口的商路。朱常洛聽取閣臣和王安的話,放了范永斗一馬,將范永斗剛從徽商手裏搶來的商會大院充了公,又敕令范家不可再做晉商行首。
鄭海珠對這個聖裁併不意外,但旋即就拜訪了趕回京城的張銓,請馬祥麟這位山西籍的岳父,利用兵部堂官的資源,摸一摸晉商內部的派系。
根據張銓反饋的信息,鄭海珠鎖定了常家。
鄭海珠並不曉得,這個常家,是否就是歷史上清朝初年崛起的晉商常威的家族。
她選中常家的理由只有兩點,第一,這個姓氏不在清朝皇帝親自發「感謝信」的「八大皇商」之列,第二,常家不像其他晉商那樣以鹽和茶馬為主要業務,而是獨闢蹊徑,靠族中子弟為同鄉商賈走鏢發家。
鄭海珠於是通過王安向天子請求,既然從松江運過來的火器,要跟着張名世去到宣撫鎮,她也想親自往宣撫鎮看看隆慶開邊後,明人與北虜的邊貿情形。恰好宣撫鎮因靠近京師,素來是木炭供給的大鎮,惜薪司的魏進忠魏公公,可以一道去。
同時,鄭海珠也提出,馬將軍和自己,等於和晉商范家結下大梁子,須同為晉商的常氏一路共行。
天子點頭後,消息放了出去。范家安靜如雞,常家在京城接洽店務的二少爺常仲莘,則主動拜了帖子,登門向鄭海珠示好,愉快地應承下這樁天子都關注的差事。
此刻,親自打前站的常二公子,接了鄭海珠的話茬,笑吟吟道:「夫人,隆慶爺開邊後,宣府鎮打仗少了,跑買賣的多了,是以日漸繁華,比大同州府那邊,也不遑多讓了。不過,這雞鳴驛還是簡素了些,仲莘已包下旁邊的酒樓,請夫人和魏公公,並兩位將軍,移步用膳,可好」
鄭海珠點頭,魏忠賢卻略略湊近婦人,輕聲道:「宮裏差事頂要緊,咱家自去供炭的幾大戶瞅瞅,便在那處將就着吃些。夫人要與兩位將軍作別,咱家一同坐着,也湊不上話兒。」
鄭海珠心道,不愧是你魏公公,明明抓緊一切時間去討油水,腦門上擺出來的,就變成了「我很識相」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