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碾子胡同外,錦衣衛。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各路緹騎陸續回來,挨個兒向指揮使駱思恭和北鎮撫司都督劉僑稟報,京城各處都未查到聞香教亂民躲藏的痕跡。
駱思恭站在場院裏,抱着雙臂,朗聲訓話道「後頭的一陣,本帥或要護送萬曆爺的靈柩。衛里留下的兄弟,悉由劉都督調遣,千戶們,都聽明白了沒?」
一陣此起彼伏的應喏之聲。
駱思恭做個解散的手勢,板着面孔,轉身往值房走。
進到內廳,他往書案後坐了,將肅然之色一抹,盯着跟進來的劉僑和駱養性,還有一身錦衣衛打扮的鄭海珠,壓着聲道「新君登基,要查黃冊。那玩意兒搬出來一本本翻,簡直他娘的能要人命。戶部向各衙門求救出人,我就把古清泉和其他幾個書吏,一道送去北邊國子監里關着,翻黃冊去了。不過,咱衛裏頭,不定還有暗樁,所以,除了假託查聞香教的法子搜那幾處,咱還得放個風聲,就說劉僑能調動更多的兄弟。」
屋中幾人均點點頭。
給劉僑兒子下藥的山西薄郎中,若與錦衣衛里古清泉的同夥亦有聯繫,衛里查案子就得做障眼法,劉僑臨時得了更大權力的訊息,也能釣一釣薄郎中。
此前,劉僑陪着鄭海珠,將詔獄裏「南朱殺我」字痕的疑點,以及會同汪文言分析的晉商銀子等事,向駱思恭細細稟過,駱思恭震驚的同時,也甚為滿意。
老部下和新盟友,掌握蛛絲馬跡之時,就對他堂堂衛帥毫無隱瞞之意,不錯,可以共事。
尤其鄭海珠這個婦人,已經與宮裏有了往來,聽聞她面聖都好幾次了,竟然沒有跳過他駱思恭而直接去告訴萬歲爺。
這不但是不貪功,而且是帶了懂得維護他駱思恭的意思。否則,看着性子和順的萬歲爺,誰知道心裏會不會犯嘀咕,覺着他們這天子第一親衛,還沒一個進京不久的娘們兒有能耐。
現下,駱思恭又見鄭海珠仍是和靜地坐着,渾無躍躍表現的樣子,只示意駱養性來細說積水潭碼頭的情形,歷來將長子作了指揮使接班人培養的駱帥,心頭好感越發鮮明了些。
待駱養性說完,駱思恭帶着讚許之意,對鄭海珠道「還是夫人好點子,假託查聞香教的由頭,不論民巷還是碼頭,查的動靜大一些,也不會打草驚蛇。劉都督這邊,也說說吧。」
劉僑開口道「法華寺里無甚可疑的人或物件,周遭幾條胡同,也沒查到有姓徐的廣府商賈租住。故而那姓徐的,是不是換了住處,的確還須養性那邊的人跟着去瞧。喜鵲胡同那塊,我親自帶人去查的,山西人的那所大宅,賃屋的是個年輕後生,果如鄭夫人所料,姓范,籍貫在山西,路引上寫的『范文程』,只他開口,卻是山東口音。」
鄭海珠聞言,身子倏地前傾了幾分。
「文程兩個字,怎麼寫?」她問劉僑。
「文廟的文,征程的程。」
「山東哪處口音?」
「登州那片的。」劉僑幾乎想都沒想,很肯定地說道。
帝國的北京城,由永樂帝定都後,湧入許多山東人,做廚子的、做力夫的、跑船的。所以劉僑這個北京土著,又經常查探於市井巷陌,熟稔山東不同地方的口音,並不奇怪。
鄭海珠的目光,移到駱思恭臉上「衛帥,劉都督發現的此人,很有可能,是撫順的遼人。」
駱思恭與劉僑臉上,均是一副「此話怎講」的表情。
鄭海珠侃侃道「我在山東登州往來數次,見到家家都吃麵食。山西人也是。但從前,有大量登萊民眾至遼,山東的糧不夠周濟,朝廷歷來都是調撥南直隸的糧運去,多為稻米。我走過旅順至遼陽、到撫順的遼南遼東之地,彼處水泊不少,州城附近的百姓能種一季稻穀。所以,遼東不少百姓,打小是吃稻穀的。而汪文言的家丁此前就報於我知,喜鵲胡同這一家,常有糧行送米。所以,這個說登州口音、愛吃稻米的范公子,多半是遼人。而當年撫順大捷後,我們在城中盤桓過一陣,得知城中居然有位范仲淹的後世子孫,就叫范文程。」
駱思恭明白了,問道「夫人見過那范文程?」
鄭海珠搖頭「沒見過,據說急着趕去瀋陽進學,準備科考。無法看臉確認,但若假設真是此人……衛帥,借筆墨一用。」
鄭海珠站起來,走到駱思恭的案前,取紙蘸墨,寫了起來。
一面寫,一面分析道「撫順靠近建奴地盤,老酋努爾哈赤喜歡收買漢人做奸細,收買過一次武將李永芳,焉知不會收買那些進士落第、做官無望的秀才舉人?張家口晉商,通過蒙古勾連後金,將遼東投了建奴的漢人,轉籍到晉商處,就能光明正大地進京,以經商之名,行諜探之實。在法華寺看似尋仇的潑皮,進的並非魏公公的別宅,可以斷定,是姓徐的弄來做戲的。」
言及此處,鄭海珠看向駱養性「所以,駱公子你今晨在碼頭說的,有一點是對的,姓徐的向北通敵,只是,與他沆瀣一氣的明人,不僅是福建的明人,還有山西和遼東的明人。倘使如此,我認為,姓徐的,不會是鄭貴妃和福王的爪牙。」
駱思恭熟諳各方利害關係,冷冷道「不錯,若貴妃要扶立福王,多半還是像楊漣他們擔心的,用女色拖垮萬歲爺的身子,皇長子登基後,她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使手段。否則,若以這樣四方勾結、急於篡位之舉奪了皇位,大明的文臣豈會答應?」
鄭海珠心想,倒也不必把文臣都想得那麼有氣節,兩百年前朱棣得位不正,也沒見全南京的文臣都像方孝孺那樣殉節,另一時空幾十年後,不論是李闖進京還是清軍進京,也沒見全北京的文臣都直奔煤山要上吊。
況且,福王,雖然和晉惠帝也就隔着四五個劉阿斗,但鄭貴妃在朝中,畢竟有不少非東林的文臣支持。這對母子,在京城北郊,還養着不清不楚、家丁不家丁營兵不營兵的隊伍,崔文敬巡捕營的隊伍,也不曉得是不是她的手下。
不過,鄭海珠還是認同駱思恭關於貴妃不會急着謀反的判斷,意味深長地看向劉僑。
劉僑明白此婦將表現的機會讓給他,面上嚴峻之色立時更分明了。
「衛帥,」劉僑指着鄭海珠寫在紙上的幾方力量道,「福建水師聖眷正濃,俞咨皋對往來的洋船,令旗銀子收得盆滿缽滿,他何苦勾結建奴?他對面的顏思齊又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卑職以為,無論山西的晉商還是福建的鄭參將,無論建奴老酋還是遼人漢奸,他們都是為那姓徐的所用。而姓徐的,依鄭夫人推斷,若與盯着詔獄馬宣撫牢房的人有關,恰又曾在爪哇出現,或許,他就是當年三寶太監出海都未巡訪到的,建文帝後人。」
駱思恭摸着下巴的手,啪地落在案頭。
「今晚就拷打古清泉吧,」駱思恭對劉僑道,「請鄭夫人一道聽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