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人冷笑:「臭娘們,你得罪了公公的屋裏人,我們自要來尋你晦氣。看書否 m.kanshufou.com」
青袍男子再次擋在鄭海珠面前:「不得對這位姑娘無禮。」
鄭海珠眼鋒掃過男子頗為俊逸的側臉,卻不是驚艷,而是嘀咕。
姑娘?
先不論年紀,且說我梳着這樣明顯的髻,你怎麼會默認我是未出閣的女子?
恰此時,禪房方向,匆匆趕來幾位僧人。當中的白須老者,赭石僧袍,斜披的袈裟在陽光下閃現光澤和卐字紋理。
「吾乃本寺主持,」老僧白眉下兩道銳利目光,刀子般剜向褐衣打手,「不管你家主人是何來頭,你們都休想在此滋事,攪擾佛門清淨。是你們自行離去,還是吾讓徒兒們綁了你們去南巡捕廳見軍爺?」
褐衣人見老僧身後陸續又聚攏幾個青壯和尚,再作勢覷幾眼青袍公子的家僕,遂鼻子裏哼一聲,指着鄭海珠道:「等着,回頭再替嬤嬤收拾你出氣。」
鄭海珠淡淡道:「一會兒公公,一會兒嬤嬤的,連出處都沒個準頭。」
她說完最後那個半句,目光投向橫着掃帚的小沙彌身後的汪家暗哨。
兩個暗哨瞭然「出處」二字的意思,隱入散在不遠處看熱鬧的香客中,又折返回大殿,準備跟蹤罵罵咧咧退走的褐衣傢伙們。
這邊廂,主持關切地問青袍男子:「徐公子無事吧?」
朱乾珬搖搖頭,又作了微微尷尬之色看向鄭海珠:「原來你是有功夫的,我斜刺里冒出來,反倒耽誤你了。」
住持老僧接茬道:「女檀越有防身之道,着實厲害,但徐公子果決出手救人,亦是俠義之舉。女檀越,這位徐公子,常來小寺布施,彈琴。」
鄭海珠「哦」一聲,福禮道:「多謝公子行俠仗義,多謝法師驅逐浮浪宵小之徒。」
錦衣袈裟的住持雙掌合十道:「今日佛誕,老衲先去前殿司禮了,向兩位檀越告辭。」
眼看一行僧侶魚貫而出月洞門,鄭海珠回身取下花二背着的包袱,翻出一塊銀子。
「徐公子,方才事起倉促,不及收刀,劃傷了你的袍袖,這是賠償的銀錢,請收下。」
朱乾珬一怔。
他數日前得了古清泉的稟報,當即臨時抱佛腳地運籌一番,設下話本子裏英雄救美的那一套,心裏盤算的是,姑且先與鄭家這小孫女兒搭上交情。
饒是朱乾珬不止一次從繆瑞雲和劉時敏那裏聽過,鄭海珠絕非嬌滴滴的小娘子,他仍沒想到,今日直面,這分明沒什麼武功的婦人,居然能接敵不亂。
而風波初靜後,對自己這般現了一等品貌的男子,她竟這樣冷淡,看起來知禮的言辭中,透着生人勿近的拒意。
朱乾珬遂噙了噙嘴角,接過銀塊,遞給身邊僕從,又將目光轉回來,捏着沉柔悅耳的嗓音對鄭海珠道:「卻之不恭,在下收了。」
鄭海珠點頭:「我姓鄭,在京開貨棧的,徐公子喚我鄭掌柜就好。」
朱乾珬轉了關心與好奇皆有的神態,問道:「哦?方才,歹人們說什麼公公嬤嬤的,可是鄭掌柜因宮市之類的,得罪了他們?」
鄭海珠露出幾分淺笑:「應該只是認錯人了。對了,聽口音,公子也不是京城人?」
「家中在廣州有些薄產,幾間鋪面。」
鄭海珠心道,此人官話里,分明有一兩個尖團音。尖團音的概念,清代的語言學家才提出來,明人自己或許意識不到,但她這樣常聽崑曲和京劇的現代人,很敏感。
鄭海珠於是並不掩飾參研之色,「公子講話,怎地有幾分江南音腔呢?」
朱乾珬笑道:「鄭掌柜不是問我是不是京城人麼?其實,我是京城人,只是,並非北京人,而是南京人。我祖輩本居於南京,後因經商才到了粵海一帶。家中尊長最是惦念故土,兒孫口音自也留着舊痕。」
建文後人,海外歷代王室的規矩,應天就是他們朱家的正牌京城,北京算什麼,篡位者的巢穴而已。他們建文一脈,絕不肯將應天稱呼為「南」京。
今日是為鄭家小孫女,破例了。
繼而,他如願以償地看到,鄭海珠的眸光稍許生動了一些。
「原來都是南直隸的同鄉,又皆為陶朱公門下,實在有緣。冒昧一問,徐公子府上在廣粵之地,是做什麼貨品的?」
「主要與番商互貿。以廣絲、粵繡、瓷器、茶葉,和滿剌加、暹羅或者弗朗基人交易胡椒香料,得了朝廷的船引後,還要走船去濠境。」
鄭海珠莞爾,現了神往之意:「公子家的買賣,是大排場吶。我家走的貨,雖和貴府相類,也有織物繡品,但也就是傍着運河小小地折騰些餬口銀子。出海……不敢想,太難了。」
朱乾珬聞言,心中蕩漾。
寧德和閩海的鄭朗鄭益叔侄,早就與他稟報過,鄭海珠不僅走過海船,而且和顏思齊互通紅茶香藥,和俞咨皋劃界販火器,枱面上、台面下的營生都做得風生水起。
然而此際,這婦人卻隱瞞自己的實力,露了幾分伏低做小的恭維來。
說明什麼?應是說明,她對我,生出趨近攀附之意了吧?
朱乾珬片刻前以為被她冷遇的挫敗感,就像法華寺前池塘里被放生的王八般,嗖地躥走,沒了蹤影。
「鄭掌柜,」朱乾珬作勢看看周遭,以謹慎的口吻提議道,「在下與家中小廝,送你回鋪面吧?萬一歹人未走遠,恐有不測。」
鄭海珠忖了忖,抿嘴道:「好。」
半個時辰後,秦方站在「鄭氏濠明」商社門口的胡同里,目送那輛頗為體面的馬車遠去,回身時迎上鄭海珠若有所思的目光。
「老秦,這個徐公子和他家小廝的臉,你記住了吧?」
秦方面色一凜:「夫人,不是說,這位徐公子挺身相救?」
鄭海珠笑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曉得是不是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使詐的呢?老秦,這一箱箱的絲貨茶葉香料運過來,你不也得一直掀到最下頭、不能只看表面模樣吧?遇事識人,亦是這般,越是蹊蹺的事,越是蹊蹺的人,越要當心。」
秦方忙點頭應承。
花二陪着鄭海珠進到後院,鄭海珠問小丫頭:「你覺得那徐公子,有沒有古怪?」
花二轉着眼珠道:「他家是行商的,他看起來也不像書呆子,應該看過各種人的打扮,怎會見了夫人這樣的髮髻,還管夫人叫姑娘?」
「還有呢?」
「還有……沒啥了吧。」
鄭海珠坐下來,笑眯眯地望着花二:「還有,他模樣生得俊俏,穿的是上等的兩色緞,在禪院裏彈琴,又有錢又風雅。結果出來打抱不平後,對我這個荊釵布裙、已有點歲數、也遠不如那些嬌滴滴女郎好看的尋常婦人,談興那麼濃,連琴都不彈了,上趕着要送咱們回來。莫非,只因為聽說我也是行商的?他自陳的買賣,貨品和我們差不多,也吹得比我們大,他何必來巴結我們?」
花二若有所悟。
「花二,」鄭海珠喝了口茶,慢言細語道,「那些個看起來特別光彩照人的男子,沒來由地就對我們這般中不溜秋的女子獻殷勤,我們一定要多長個心眼。」
「唔,花二明白了。對了夫人,今天那幫兇徒,說什麼魏公公,是夫人在宮裏得罪過嗎?」
鄭海珠眯了眯眼睛:「就算有姓魏的公公給那個客嬤嬤出頭,也不應該叫魏朝。這,才是今日真正的古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