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
朱高熾走了,可是他的話,卻一直在朱允熥的耳邊縈繞,久久不曾散去。
是的,朱高熾說的沒錯。
其實從本質上來說,朱允熥就是一個自私的人。
自私貪權,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表面上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寬仁的人,可實際上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
從根子上,他不是六斤那樣真真正正的貴族。他更像是一個窮怕了的窮小子,想要固執的得到更多的東西,想要獨裁的掌握一切。
對,他就是那個窮怕了的窮小子!
在得到一切之後,他便以俯瞰者的角度,俯視芸芸眾生,享受着掌控一切的快感。
「我....」
朱允熥坐在窗前,可以看到燈火下琉璃鏡子上,他那張模糊的臉。
他想伸手去觸摸,卻又有些膽怯。
漸漸的,鏡子中那張臉,好似和三十多年前重合了在了一起。
一會是一個站在鏡子前,摸着自己稚嫩的臉頰,無比欣喜的少年的臉。
一會兒又是現在,那張蒼老的,寫滿了不甘還有憤怒,滿是權欲的臉。
一會是躲在老爺子背後,那張總是竊竊自喜的臉。
一會又是坐在龍椅上,冰冷漠視他人生命的臉。
一會是裝作成熟,虛心求教的臉。
一會又是他媽的為了達到目的,虛偽至極的臉。
操!
「我....」
朱允熥看着鏡子中過去和現在的自己,心中五味雜陳,湧起幾分悲傷。
「對不起!」
他像是在對那張天真的少年的臉龐說道,「一路走來,我忘了當時的你,所以後來我變成了現在這個自己!」
許多事並不遙遠,他也沒有忘記。
但他從沒有主動去想過,以至於慢慢的.....刻意的淡忘了,淡忘了曾經多麼美好的自己。
淡忘在權謀之中,淡忘在利益之中,淡忘在爭鬥的路上。
當初所有美好的願望,當初那顆質樸的心,被他自己硬生生的拋棄了。
然後卻把虛偽冷漠,殘忍狡詐,這些玩意填滿了自己的內心。
而且,他還有一萬種理由來說服自己,認為自己是對的!
「老爺子...」
忽然,王振出現在朱允熥的身後,「太晚了,您歇着吧!」
朱允熥沒說話,而是靜靜的看着王振,像是在渴望能從王振的臉上,尋找到當年王八恥的痕跡。
後者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先是躬身,而後匍匐跪下。
「去太子那...看看!」
~~
風,突然之間就大了起來。
如鈎的彎月,也被陰雲遮蓋住了。
片片雪花不期而至,紛紛灑落。
春和宮後殿之中,桌子上擺着酒,許多酒...
皇太子朱文奎滿臉酒氣,攥着手中那塊瓦,痴痴的看呆呆的看愣愣的看。
周圍寂靜無聲,所有的太監宮人都被他趕走,不得靠近。
「你知道嗎?」
他像是在對情人緩緩訴說,「其實從小到大,我只能在跟你在一塊的時候,才能說幾句心裏話!」
「因為老師,父親,母親,文武百官,乃至我身邊的奴婢,都不讓我隨便說話!」
「我...必須是我。我必須是太祖高皇帝認定的,出類拔萃的,沒有半點瑕疵的大明帝國的儲君!」
「呵呵呵! 是,我是太子,我生下來沒多久就是太子.....」
「所有人都在告訴我應該怎麼做,可是從沒有誰問問我,我想要什麼!」
「不但沒有人問,他們甚至不允許我和他們所認定的那個太子,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同!不然,我就是忤逆,我就是不孝,我就是不配!」
「我是太子,可是我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能見.....」
腦海中,再次泛起那叫六斤的少年,那張憨厚的臉。
一滴淚,順着鼻子滑落下來。
「都沒人告訴我!就算不讓我見,告訴我也行呀.....讓我知道你給我生了個兒子,有這麼一個孩子的存在,也行呀!」
「我可以不認他,我偷偷的看他就行,我不認,我不讓別人為難....」
「我給他買衣服,給他買糖果.....」
心中嘶吼着,朱文奎抓起旁邊的酒壺,猛的灌了一氣。
酒和淚沾滿衣襟,辨別不出。
「他們對我太殘忍了!」
「越長大,我越發現,我連是個鮮活的人都不行....」
「所以這些年,我從不苛責一哥兒,對徐盼對曹睿他們那些孩子,我也從不說教...」
咕嚕咕嚕!
朱文奎又抓起另一個酒壺,狠狠的灌了幾口。
「也是我不夠狠....若我狠一些,當年怎麼會讓你離開我?」
「蓮心,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你走的時候有沒有想起我!」
「嗚嗚...」
「他們不許我愛你,詆毀你詛咒你。可在我心中,我認定你....」
朱文奎跌跌撞撞的起身,抬頭時不經意間看到鏡子中,自己那滿是酒氣的臉。
「老祖,要是您還在,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您還會疼愛我嗎?」
「我怕....我怕別人說我辜負了您的教導!」
「我早就是男子漢了,可我發現我沒辦法做到,您說的那種男子漢!」
「我沒辦法做到您說的,從不低頭!」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得裝呀!我得繼續去做那個人人都敬畏的太子...哈哈哈哈!」
啪!
朱文奎一拳,把面前的鏡子砸得粉碎。
吱嘎一聲,他又猛的推開窗,讓呼嘯的寒風,無情的打在他的臉上。
冰冷的雪,讓的臉上的溫度迅速冷卻下來,可是他的心,卻依舊滾燙着。
於是他縱身一躍,從窗口跳了出來。
站在雪地當中,仰着頭直面風雪。
他是真的想,真的想痛痛快快的就在這雪地之上,好好的他媽的撒把野!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質問響起,「你在幹什麼?」
朱文奎睜開眼,風雪之中,他的皇帝父親披着一件斗篷,就帶着一個太監快步走來。
「父...父皇!」朱文奎的身子跌跌撞撞。
本來朱允熥心中充滿了愧疚,可此刻又滿是怒火。
「你看你成什麼樣子?又醉了?還耍酒瘋?」
「冰天雪地的在這吹風?身子要不要了?」
朱允熥上前怒道,「你不是孩子了,我不能管不了你一輩子呀!六斤,你怎麼就這麼任性呢?」
「父皇....」
朱文奎忽然笑起來,「您知道嗎?您的那個孫子,我的兒子,小名也叫六斤....」
說着,他的笑容突然又收斂了,「哦,對!您知道,您一定是知道的,他叫六斤!」
忽然,他身子猛的後退兩步,靠在牆壁上。
「哎,孽呀!」
朱允熥壓着心裏的火,上前柔聲道,「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
說着,拉着朱文奎的手,「先進屋外邊冷....明兒,我叫人把那孩子帶到你面前來!」
「您.....?」朱文奎愣住,然後苦笑,「我說怎麼那麼多錦衣衛都找不到他,我說怎麼一轉眼他就不見了...呵呵!」
「以後你的事我不管了!私事不管...」
朱允熥嘆口氣又道,「你這麼大人了,我不能依舊把你當做孩子!」
「您真把那孩子帶過來?」
「你老子什麼時候騙過你!」
說着,朱允熥抬腿在朱文奎身上輕踢了一腳,「進去,外邊冷!」
「兒子倒沒覺得冷!」
朱文奎說着,撐一把牆壁,準備轉身。
但卻愕然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提不起來。
「進....」
朱允熥轉身,瞬間之中眼神中充滿了驚恐。
「父....」
朱文奎張嘴,只說出了半個字,而後身子猛的往後栽倒,咚的一下落在雪地當中。
「六斤!六斤!」
朱允熥瘋了一樣直接衝過去,想要拽起兒子,可是單憑右臂,他卻無能為力。
他只能把朱文奎勉強托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大喊道,「六斤!六斤!」
王振在旁大喊,「來人吶!快來人!」
雪,突然間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直挺挺的飄落下來。
「六斤...」
朱允熥拍着兒子的臉,發現朱文奎的眼神變得很是渙散。
「兒子!你別嚇我....」
朱允熥從沒這麼慌過,瞬間哭出了聲,抱着朱文奎的頭,在風雪中哭喊, 「兒子!兒子.....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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