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暉忽然想起她爸生前說的話:疾病這個東西,你必須要重視和積極治療。
但,也不能太把它當一回事。不然,越想就會越重的。
把這話對冷靜一說,冷靜卻無所謂的搖頭,「你不用安慰我,我並不怕死。」
頓了頓又說,「也不能那麼說,怕死是人類的原始恐懼。不瞞你們說,今天拿到檢測報告的時候,醫生告訴我結果,我以為我不會怕,結果卻是感覺很恐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但經過這一天的消化,我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了。特別是,你們離席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家三口從河邊經過。」
說着,她望向窗戶。
傅明暉選的是鄰街的座位,可以看到街景。
餐館的位置很好,臨河,隔着一條寬闊的步行街。因為市容規劃上,沿河不能有任何建築,必須有街道隔開。
可他們坐的是二樓,隔着落地大玻璃窗,能欣賞到美麗的河景,以及步行街上的行人。
「年輕的父母,可愛的孩子,看起來好幸福。」冷靜繼續說,「其實今天找茬的那家子人,粗俗的那家子,也算是給我提示。再垃圾、再污泥,他們彼此是互相需要和愛着的。」
「可對於一個沒有牽掛的人,除了生物本能的恐懼,人世間有什麼可留戀的嗎?那麼,死對於我來說算什麼呢?也許是解脫,也許,是和親人的團聚。」
「你不能這樣想!」傅明暉激烈反對,隔着桌子,拉住冷靜枯瘦的手,「相信我,我理解你的感受,我比誰都能懂這種感覺。不是順着你說,是我真的可以共情到你。我爸媽和最好的朋友走了之後,我也是像你這樣想的。我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人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那不如一了百了。」
「可是,我知道我爸媽想讓我活下去,雖然很痛苦,我卻不忍心讓他們靈魂不安,不想他們無後人祭祀,就咬牙活着。」
「但是,當我真的活下來,發現這條人生路你只要走,只要走下去,就會發現,絕對有你需要的東西,同時你也會被需要的!相信我,就在前面!就在你的人生路前面,你只要努力向前走,就絕對不會是空蕩蕩的。」
「別說冷姐還年輕,就算是耄耋老者,就算是人生路快到盡頭,誰也不敢說在前面有什麼在等待!真的,一定有什麼等着你,一定有的!」
冷靜所面對的,是一種絕對的孤獨吧。
話題來得太突然,情緒也來得太突然,傅明暉又像是怕冷靜聽不進這些話似的,一把抱住旁邊羅昭的手臂,把臉貼在羅昭的肩頭,「當時如果我沒有努力活下去,沒有再堅持一下子,我怎麼會遇到他?那他沒有命定的我,是不是也很可憐?」
羅昭沒說話,卻給出一記他最愛的摸頭殺,表示承認。
傅明暉看不見,對面的冷靜卻看到羅昭的眼神溫柔如水,絕不是能裝出來的。
冷靜相信傅明暉所說是真的,她只是不相信自己能得到好的東西,早就不相信了。
換做平時,她這些話會爛在肚子裏,絕對不會對任何人吐露一個字。
但死亡的臨近,多年不曾相見後的偶遇,還有與傅明暉同病相憐的感覺,甚至被那一家子欺侮的憤怒,都令她的心好像火山一樣,底部死寂的岩漿忽然沸騰起來。
既然要死,就全部噴發出來吧。
「我也沒去尋死,我答應過我妹妹的,我咬牙活着了,是疾病要我死。可這一路我遇到的人,都會被我身上的霉運力量推到深溝里去。哪有什麼等着我,等着被我傷到他們嗎?」冷靜輕輕哼了聲,心底的涼意竟然有更深的地方可去。
「現在你不就是要放棄嗎?」
傅明暉站起來,雙手撐在桌沿上,身子略前傾,瞬也不瞬的注視着冷靜,「放棄生命,等於自我了結。那麼,冷姐就是違背了對妹妹的諾言。」
「不是」
「你應該積極治療,倘若還不行,不管什麼時候,你頭上的刀落下來,就不是你的責任!那時,你再見到妹妹,弟弟,還有奶奶,就可以無愧於心的對他們說:你盡了最大的努力,老天不允許,你有什麼辦法?明明那就是老天的錯!我們一介凡人,還要和老天爭責任嗎?」
說到後來,聲音漸大,餐廳里為數不多的人,都向他們這邊看了過來。
「來,坐下。」羅昭輕輕拉了她一把。
但今天的傅明暉,也讓他驚訝,不對,是驚喜,不,也不對,應該說是驚艷來着。
她向來是被動的,除非心底被什麼點燃。
那樣,她就會變成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此刻,她就被點燃了。
是對冷靜的心疼和同情,對冷靜的怒其不爭,以及強烈要幫助和回報冷靜的情緒,也許還有冷靜如今生無可戀的狀態,令她想起過去的自己。
是啊,她也曾如此。
一想到這個,他甚到連心尖都揪起來了。
她最悲傷無助的時候,他並不在。後來他們相遇,他一直想着工作的事,從來沒有從悲劇的泥潭中拉過她。
她總覺得自己沒用,實際上她骨子裏最是堅韌,正是她自己在孤獨黑暗的夜裏,一點點爬出來的。
只是,現在想想她的苦熬,他就心疼了
他自己並不知道,他多次向痛苦的她伸出了手。就在那一次次的工作中,他安慰了她的心靈。
他說的話,他可能已經忘記,她卻深深印在心裏。就像她哭着對他說:你能抱抱我嗎?
那些狀似不經意的點點滴滴,好像是他為她搭建的一階階樓梯,讓她爬得輕鬆些。
「活下去,哪有你說的那麼容易?」冷靜愣怔了片刻後說。
一邊說,一邊摸了下她自己的臉。
覺得癢,結果卻發現手心是濕的,不知什麼時候落了淚。
她已經很久不哭了,還以為散失了那部分功能。
「正因為不容易,能做到不是很酷嗎?」傅明暉慢慢坐下。
情緒爆發之後,很是虛軟無力。可是她不想顯得自己沒用,本來想順勢倚在羅昭懷裏的,卻硬生生挺直脊背。
那天看書評,有寶子說,相信我會給冷靜一個好結局。
大家是知道我心軟嗎?
哈哈。畢竟,讀者的乳腺也是乳腺,要保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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