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迴鑾京師之後,上皇嘉靖就一直住在玉熙宮中。
為了讓父皇安心,隆慶帝還在玉熙宮中準備了不少煉丹用的藥材,甚至還將太原兵變時丟棄的那座煉丹鼎爐給找了回來。
但是嘉靖自從迴鑾京師之後,就對煉丹修道失去了興趣。
不過嘉靖也沒有離開過玉熙宮,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讓孫子朱翊鈞多進宮陪陪自己。
對於父皇的這個請求,隆慶帝自然沒有什麼不允的,隔三差五就讓大伴馮保,帶着朱翊鈞去看望上皇。
可能是因為自己長期沒有被立為太子,隆慶帝從登基之後,就將目前唯一的兒子立為太子。
今日又是這樣的日子,馮保將太子送入玉熙宮後,馮保不敢走遠,卻也不敢進入玉熙宮,只能在屋檐下候着。
「乾爹。」
馮保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連忙上前打招呼。
黃錦抬頭看了一眼馮保,並沒有多說什麼。
馮保入宮的時候曾經受到過黃錦的照顧,拜過他為乾爹。
但是黃錦是宮裏的首席大太監,認過的乾兒子不計其數,他對馮保的態度並沒有任何親熱的。
不過馮保也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他看出了黃錦眼神中的距離,也知道現在人多眼雜,也沒有繼續和黃錦親近。
等到上皇含飴弄孫結束了,馮保將太子送回去。
入夜之後,馮保再次找到了黃錦。
此時黃錦剛剛伺候上皇睡下,馮保看着黃錦動情的說道:
「乾爹,您瘦了!」
黃錦看着馮保說道:「好啊,好啊,當日送你去裕王府的時候你捨不得,現在終於熬出頭了。」
「乾爹能不能善終,現在就要託付你了。」
說完,黃錦直接跪下,對着馮保磕了一個頭。
而馮保也手足無措的跪下,兩人就這樣對着跪着,過了好一會兒馮保連忙將黃錦攙扶起來。
上一次西狩之後,黃錦的膝蓋就得了風濕,馮保將他扶到床上,幫着他揉着膝蓋。
黃錦說道:「你能忍住回宮這麼久才認我,乾爹很欣慰,我在宮裏的日子不多了。」
馮保驚訝的問道:「乾爹何出此言啊?」
黃錦沒有直接回答馮保的問題,而是說道:「那日入御書房的時候,我和你講了宮裏的規矩,講了做人的道理,今日我再給你講最後一課。」
「怎麼做太監。」
馮保連忙肅然。
馮保之所以現在來找黃錦,除了是為了舊情之外,最重要的還是他的職業生涯出現了瓶頸。
別說太監生涯沒有瓶頸,同樣是做太監伺候人,黃錦能夠在嘉靖身邊四十幾年恩寵不斷,除了他是嘉靖潛邸舊人之外,和他高超的手段是分不開的。
馮保是驟然而貴,在宮裏並沒有根基,而隆慶帝對他的態度也不是最親厚的,唯一能夠上位的原因是,如今後宮中的太監,能用的大太監就馮保這麼一個。
馮保也感受到了危機,所以才冒險來見黃錦。
黃錦說道:
「你也是在御書房讀過書的,本朝的太監,權勢是遠比不上漢唐的,就算是出過幾個權閹,最後都沒有善終的。」
馮保立刻點頭。
黃錦說道:「本朝的太監,就是天子家奴,權皆是來自於天子,若是天子厭棄,則權勢頃刻就失去了。」
「但是這宮裏總是需要太監的。」
黃錦說道:「歷朝歷代的太監,就是本朝的最難當。」
「若是無能了,在內統領不了司禮監,在外彈壓不住外臣,皇帝就會換了你。」
「若是太有能力了,又會遭到外廷的忌憚,被文官們罵成是權閹,想盡辦法彈劾你。」
「宮內又有無數想要踩着你出頭的,時時刻刻準備取而代之的。」
馮保連連點頭,這就是他所在的困境。
黃錦說道:「而我們手裏,又有什麼呢?」
馮保試探性的問道:「司禮監?東廠?」
黃錦搖頭說道:「司禮監?司禮監里沒有盟友,只有想把你取而代之的人。至於東廠,你不會真的覺得提督東廠就可以為所欲為吧?東廠還能不經過皇帝許可去抓大臣的?」
馮保連忙搖頭,東廠是皇帝爪牙,就算是提督東廠的大太監,也不可能隨意動用東廠的力量。
黃錦又說道:「漢唐的權閹有兵權,能領兵的,如漢之十常侍,唐之程元振、魚朝恩,那才是真的有權。」
「我朝對內閣輔臣都只給位不給名,對我們太監更是防範極嚴,說白了,你我手上是沒有權的。」
馮保想了想,似乎確實如此。
司禮監的增補,都是皇帝決定的。
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也無法決定秉筆太監的去留,而且以老朱家的制衡術,往往會在司禮監塞進一個和掌印不對付的秉筆。
就像是黃錦這麼得寵的,司禮監也有陳洪和李芳跟他爭權。
東廠錦衣衛也是如此,廷仗大臣,抓捕朝臣,那都是要有皇帝命令的,東廠錦衣衛再大的膽子,也不敢隨意搜捕大臣。
「咱們就是狗,替着陛下看着羊群,可是陛下又怕我們這些惡犬傷了羊,把我們的牙齒都拔了。」
馮保更是覺得黃錦這番比喻精妙。
他現在的遭遇就是和黃錦說的一樣,自己這條沒牙齒的狗,快要控制不住羊群了。
黃錦說道:
「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為什麼要我們這些狗?」
馮保愣了一下,連忙搖頭。
黃錦說道:「時間。」
「牧羊本來是羊倌的工作,但是天天牧羊太累了,找一條狗來牧羊,羊倌才能偷懶。」
「上皇要修道,所以才需要我們這些老狗,今上,今上要在後宮玩樂,所以才需要你們這些狗。」
馮保連忙點頭。
隆慶登基之後,就開始沉溺於後宮。
之前京師搜羅宮女,隆慶已經寵幸過好幾個宮女了,還提拔了好幾個宮女為妃。
為了這件事,高拱也沒少勸諫他,但是皇帝依然我信我素。
「狗就是狗,別想着做主人真正的掌權,記着我給你說的,咱們是沒權的。」
馮保連忙問道:「若是無權,如何讓手下人聽話呢?」
黃錦說道:「這就是最重要的部分了。」
「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
馮保愣了一下,他雖然讀過一些書,但是文化水平不高,沒聽懂黃錦這句話的意思。
黃錦說道:「揉和陶土做成器皿,有了器具中空的地方,才有器皿的作用。」
「咱們就是器皿中空的地方,手中無權,空空蕩蕩。」
「但是器皿的外殼就是皇帝的權力,我們就是要用上外殼,讓器皿能發揮作用。」
馮保還是不理解。
黃錦說道:「這一步的關鍵,就是這個有和無,虛和實。」
「你沒有權,但是要讓下面的人相信你有權,這樣你才能做成事。」
「這宮中的事情,其實都是陛下定的,但是你要讓下面的人相信,這是你定的。」
「咱們就是器皿的中空,陛下就是器皿的外殼,而宮內宮外這些人,就是爬進器皿中的螻蟻。」
「螻蟻爬進了器皿中,光線都被阻擋,天地一片黑暗,他們不知道這是器皿外殼的造成的,還是你這個中空造成的。」
「你只要借好了勢,讓他們認為你這個空才是天昏地暗的原因,那內廷外廷都會懼怕而敬重你。」
馮保又要跪下來,還是乾爹有智慧啊!
「你能處理好內廷和外廷的事情,陛下才能省心省事,陛下也不會揭穿你這個空,反而會配合你演這個空。」
「比如明明是陛下要責罰某個太監,陛下認可你會授意你去做,你當眾責罰了那個太監,宮內就會恐懼你。可只有你才知道,其實陛下不授意,你根本不敢動那個太監。」
「又比如陛下厭惡某個言官,你去廷仗打死這個言官,外臣就會忌憚你,實際上這廷仗是比陛下讓打的,打死言官也是陛下授意的。」
「有了這些,你在內廷就算是站穩第一步了。」
如此高深的智慧,竟然還只是第一步?
馮保連忙問道:「乾爹,後面怎麼走呢?」
黃錦說道:「有了實,後面你要做的,就是記住空。」
「記住空?」
「我們還是空的,記得嗎?」
「權唯主上,我們手上是沒權的,無論內廷多麼畏懼你,外廷多麼忌憚你,其實你還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有的權閹到了這一步,就逐步迷失了,錯誤的將器皿的外殼當做是自己的權力,全忘記了自己還是空的。」
「陛下喜歡一個太監,你內心是厭惡這個人的,處處和他作對,等你抓到過錯要懲罰這個人的時候,陛下不允,你怎麼辦?」
「你已經和這個太監斗的你死我活了,可你無法處置他,那別人就會看出你的空,原來你沒有權力在手啊。」
「又比如你要讓外廷做事,你想要做成這樣,但是陛下想要做成那樣,你好不容易彈壓外廷做成了,但是陛下不滿意了,那外廷就知道,原來你是空的,你決定不了任何事情。」
「記住空,不要被器皿外殼蒙蔽了自己。」
馮保連忙問道:「要怎麼才能永遠做這個空呢?」
黃錦說道:「很簡單,你必須要和陛下一致。」
「說到底,就是揣測聖意四個字。」
「喜陛下之所喜,惡陛下之所惡,用陛下之所用,棄陛下之所棄。」
「陛下的意志,就是你的意志,那別人就不知道你到底是空還是實了,內廷外廷會模糊認識,將你說的話都當做是陛下的意思。」
「由此,就是虛實一體,無中生有了。」
馮保這下是真的心悅誠服了,黃錦這一套說法,總算是解答了馮保心中的疑問。
馮保對着黃錦再次下跪。
黃錦這一次沒有演戲,而是說道:
「你真的做到這一點,那你就不是你了。」
「宮裏人苦啊。」
說完這些,黃錦看向宮外。
馮保也沉默了。
無中生有的代價,就是放棄自己,那這個虛無的權力,到底是無還是有?
與此同時,福州市舶司的陶公公,見到了一名無須的老者。
「乾爹!」
陶公公衣服都沒換,立刻將這個老者迎接到了府中。
這個穿着粗布衣服的老者,正是曾經在嘉靖身邊權勢通天的大太監李芳。
陶公公是認了李芳的關係,這才得到福州市舶司使的差事的。
陶公公是個念舊的人,在陶公公被被人攻擊的時候,也都是李芳幫着他擋風擋雨的。
太原兵變,陳洪被兵變士兵當街打死,李芳也趁亂從嘉靖身邊逃走了。
李芳一路隱姓埋名,逃亡到了福州。
陶公公的府邸十分的華麗,李芳看到這個樣子,等到兩人獨處的時候,忍不住說道:
「你這個府邸這麼華麗,不怕大都督忌憚?我等閹人,權力都是來自於上,你雖然得寵,若是被有心人離間,那日後怕是要有災禍啊。」
陶公公立刻說道:
「乾爹,您別擔心了,兒子這錢來路都是一筆一筆有數的,鑄幣廠的專利分紅,市舶司的養廉補貼,這宅子的每一枚銅錢都是堂堂正正的。」
「話是這麼說,可若是有人離間,大都督對你有了懷疑,那可就不好了。」
李芳還是苦口婆心的勸說道。
陶公公卻說道:「乾爹,東南和大明那邊不同,咱們雖然是閹人,但只要錢來的堂堂正正,就可以堂堂正正的花,只要不違反律法,任何人都不能拿咱們怎麼樣。」
「我這個宅子是用自己掙的錢蓋的,我也沒有違反律法,或者縱容家人違法,大都督不會因為這個事情責罰我。」
「若是我市舶司的差事做不好,那無論我和大都督關係多深厚,那大都督都會撤了我的職位。」
「權唯於上,那是明廷的說法了。」
「現在我們東南,說的都是『主權在民』。」
「民?民在哪裏,那權柄不還是在上面手裏。」
陶公公摸着鼻子說道:「主權在民,權賦予大都督代持而已。也因為主權在民,所以權力不是大都督本人,我要伺候的也不是大都督這個私人,而是天下的公人。」
「大道理我也不懂,乾爹您先住下,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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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讀者說我寫明廷就降智,這一章算是一個闡釋,為什麼那些聰明人會做出如此降智操作。
結合前一章,就是「無能為力」四個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