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左鑒是個圓滾滾的中年人,與他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極為不符,柳新的腦海中,他的形象是一個眼神深邃,富有沉浮的資深官宦。
而左鑒左大人的眯眯眼,以及憨厚的神態,第一眼見到就會讓人失去提防之心。
一頓酒宴,左鑒完全沒有提及任何關於陳念吉案子的事情,倒是不斷地夸柳新年輕俊才。
因為陳念吉本就是錦衣衛之人,柳新又是南鎮撫司的千戶,捉拿陳念吉回帝都述職成了他最新的任務。
至於漢中府這裏錦衣衛出現的空缺,自羅孚先死後就已經有消息送至陝西省西安府,估計這兩日就會有接替者到任。
不過這不歸柳新管,吃了一頓恭維的酒宴,柳新也樂得不用和人打機鋒,但隱隱卻對這位左鑒左大人更加忌憚。
就算背後的謀劃不是左鑒,但能夠完美執行這種謀劃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但他表現出來的又太沒有攻擊性,簡直是扮豬吃老虎。
好在明日就要離開漢中府,這裏的情況早就通過驛站急遞迴帝都,估計不出三日,代同知就會收到消息了。
這次拿下了秦國公的義子,還不知道朝堂會不會引發動盪。
事情異常的順利,讓整個南鎮撫司團隊裏的人也都鬆了口氣,原以為漢中這裏要出大事,結果風氣浪未掀,就被壓了下去,因此驛站中諸人也都在放鬆,喝酒吃菜閒聊。
柳新回來後就自顧自地到了房間,想了想,把左鑒列入了自己的重點地方對象中,他越想越覺得左鑒此人深不可測!
而此時的知府衙門,左鑒端坐在自己的值房內,書寫着公文,面色嚴肅,眯眯眼努力睜開,露出了裏面的精芒。
他正在佈置漢中附近諸縣的調查事宜,他的任務是在悄無聲息間,掌控整個漢中府。
漢中府人丁超過八十萬,是少有的上等府的,且地脈廣袤,水土豐沃,又沒有什麼水澇災害,可以說是陝西省一等一的良地。
當他核算完最後一筆賬目,寫完最後一份文書,已經到了深夜。
左鑒起身緩步走向窗邊,看着天際點點星辰,喃喃自語:
「朗朗青天,重見天日。王爺,您答應我的可一定要做到啊,振興我左家!」
猛龍山遺址
自從被班崴率軍掃蕩過猛龍山後,這裏的山匪要麼被殺,要麼逃竄到其他地方,一時間山匪勢頭再也無法凝聚,成了一群散兵游勇,落在各處,等待他們的將是被各縣衙捉拿得到命運。
而就在今日一早,突然有個少年帶着一群人殺入了某個縣衙,救出了裏面被關押的許多山匪,然後輾轉數地,又將許多山匪救了出來。
到了夜裏,大傢伙重聚猛龍山,竟也有兩三百人的規模了。
那少年一身麻布衣,頭髮亂糟糟的,嘴裏含着一根狗尾巴草,口中還在哼着不知名的歌謠。
把這群原本要殺頭的山匪救出來後,帶着人一路跑,一路劫,最後帶大家重回這傷心地,隨後這少年就不管大家了,找了棵禿頭樹,爬到樹頂坐在樹枝上,腿一晃一晃的也不管眾人。
「大師兄,熊二,四娘,五叔,六郎,小七,你們都在哪裏啊,我受不了啦,二師兄不是人啊,那就是個魔鬼,魔鬼!」
如果柳新在這,就會認出這少年就是狗三兒,仲飛飛。也不知道他選擇了什麼路,如今一副乞丐模樣,還帶人劫大牢,要是被抓住,那可是砍頭的重罪。
就在仲飛飛憂思惆悵之時,山匪中間推舉出幾個德高望重的,來到樹下,恭敬地打量着仲飛飛,其中一個中年大漢赤膊上身,露出了健壯的疙瘩肉,他朝仲飛飛喊道:
「三爺,三爺!」
仲飛飛的思緒被打斷,沒好氣地朝下面喊道:「嚎什麼嚎,沒見你三爺正在思考麼!」
這一聲怒喝,底下眾人作鳥獸散。
「真是的,二師兄為啥讓我來當這個山大王,我不想當山大王啊!」仲飛飛苦惱地躺在樹枝上,他口中的二師兄自然是大家的二師兄杜元晉。
也不知什麼緣由,杜元晉讓仲飛飛帶着幾個隱秘調查組的精銳,將這群被打散的山匪重新聚攏起來。
今日是劫牢,明日他還要去劫狗大戶,似乎都是漢中附近的地界上,和陳家有關係的人,以往靠着巴結陳家為禍一方,現在陳家倒了,樹倒猢猻散,這群人因為沒啥油水,被左鑒忽略了,而杜元晉卻派仲飛飛撿起來。
仲飛飛當然是不願意的,可是他這小胳膊小腿地拗不過二師兄粗壯的大腿,只能無奈地來了。
在遠處,劫後逢生的一群山匪雖然餓着肚子,卻都心情很好,幾個人圍在一起,竟開始比較起各家牢房的優缺點來,甚至還要排出一個最佳牢房。
見仲飛飛不管他們,眾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有的人說嗨了還要起來熱舞一段,雖然他以為自己是在打拳,但在仲飛飛眼裏,這就是野豬跳舞。
「一群烏合之眾大老粗,帶隊伍可真累啊!」仲飛飛收回目光,嘆息一聲後,閉上雙目,漸漸進入了夢想。
夜黑風高涼爽之時,漢中府城以西三十里,杜元晉在這夜風涼爽之中,終於得償所願,將那紅色的狐裘拿了出來,披在肩上,傲立山頭,頗有一副逼-王風範。
足足站了本個時辰,裝完-逼的杜元晉滿頭大汗地下了山坡,極為珍重地將狐裘放入一個精美的盒子裏,然後對捧着盒子的柴俊鳳道:
「回頭有空,你幫我把剛剛那個場景畫下來!」
柴俊鳳除了有個百事通的外號,還有一個小範圍流傳的外號,叫畫中仙,一幅丹青畫的是極好的。
柴俊鳳一臉苦笑,但又不得不答應下來。
然後他問道:
「二師兄,為什麼我們要從漢中府撤出去,不是說再埋伏的麼?」
拿手帕擦汗的杜元晉搖了搖頭道:「漢中已經沒有價值了,留下來又費錢又費力,最終不一定討得到好。還不如及時止損,另投他處。」
「那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柴俊鳳一臉擔憂,他來這位二師兄手下時間不長,但後者虛無縹緲的行事作風令他頗為頭疼。
杜元晉舉起捏着手帕的手,指向西方。
「西域?」柴俊鳳一臉詫異,那裏地廣人稀,探子都不過去幹嘛?
杜元晉搖頭,在柴俊鳳一臉呆滯的目光中,嘴唇勾起:「我們的目標是,極西以西!」
這個夜裏,有些人註定很忙碌
一匹快馬連夜到了北軍都督府,北軍都督府設立在延綏延安府,距離邊關延綏邊鎮不過百餘里。
北軍都督府是十二個時辰辦公的,時時刻刻都有人值守,這匹快馬到了北軍都督府門口就被攔了下來,他在入城時憑藉手中令牌就被直接放行,但在北軍都督府門口這塊令牌卻不好使了。
門口看守通傳之後,許久才有人來接,這騎士已經騎了數個時辰的馬,沿途驛站換了三匹快馬,馬沒事,他快廢了,就算是老騎士,現在胯下也應該已經磨爛了。
雙腳分開,用一種怪異的步伐走入北軍都督府,今日當值的是都指揮同知翁炳良。
翁炳良是個不折不扣的武夫,長得五大三粗,鬍子拉碴,一雙虎目如銅鈴一般,此時正在值房內擦拭着自己的寶刀。
見這人腳步,翁炳良就知道他連續騎了數個時辰的快馬,知道是急報,也就放下刀,走出書案,來到這人面前,手一攤,表示東西快拿來。
但是這騎士卻搖了搖頭,道:「我有急報要見都督,沒有信箋,是口頭傳話。」
翁炳良皺了皺眉道:「誰讓你傳話的?」
這騎士猶豫片刻,見翁炳良神色越發不善,便道:「是班指揮使!」
翁炳良怪異地看了這騎士一眼,這傢伙莫不是傻了,但他養氣已有數月,這是都督囑咐他的,遇事要冷靜。
「既然是他,有什麼口信報給我也是一樣的!」
這騎士猶豫不決,他知道眼前這人是都指揮同知,品級上高了班指揮使兩級,官大一級壓死人,莫說兩級了。
翁炳良最是煩這種猶猶豫豫的人,他現在猶豫,難道等會就不用說了麼,既然一定要說,那你還猶豫個鳥!
一手劈胸,直接拎起這可憐的騎士,在騎士恐懼和不解中,翁炳良將其舉過頭頂,用力晃了晃,然後丟到了地上,本就腿軟的騎士一下子摔在地上,暫時爬不起來了。
「呼,遇事要冷靜!」翁炳良先勸慰了自己一句,然後冷笑着說道:
「我剛剛就是看看你腦子裏是不是進水了!現在看來,應該沒進,那你還在猶豫個鳥,快把口信告訴老...我!」
這騎士已經被嚇尿了,頓時就將口信說了出來,誰料聽完口信後的翁炳良臉色竟是一下子垮了下來,這騎士下意識的朝後挪了挪。
「奶奶滴!這個姓班的真是腦子裏進了屎了,什麼時候了還在替陳念吉那小子求情,怪不得會做出那種中飽私囊的腌臢事。老子之前還替他說好話來着,就該聽司馬的話,直接就得斬了算了!」
翁炳良口中的怒罵讓騎士更加驚恐,他出發時,班崴還未出事,他到現在也都還不知道自家指揮使應入罪緝拿,現在正在押解來的路上。
「呼,冷靜冷靜!」爆了粗口紓解了壓力,翁炳良又想起了都督的提點,立馬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騎士,咧着嘴罵道:
「快滾吧,過不了多久你就能見到班崴了!」
這騎士雖然恐懼,但是謹記着自己來的任務,嘗試開口問道:「這...這口信..是要」
翁炳良煩躁地擺了擺手,道:「知道了,這等小事我自然會通傳給都督。」
這騎士還不甘心,道:「但是...這口信需要親自向...」
「親你娘西皮!」翁炳良本已轉過身,聽到這句,一拍桌子,轉身怒道:「都督已經出發前往帝都,親個屁親還!」
這騎士也不知哪裏生出來的力氣,聞言立即爬起身,匆匆行禮後,一邊退一邊道:「屬..屬屬下..」
「誰是你叔,滾!」翁炳良怒罵道。
次日,南鎮撫司的隊伍在來了漢中府不過兩日,就踏上了歸途。這一次的隊伍明顯增多,因為要帶着陳念吉回帝都,以及他的那些黨羽,因為都是在他的羽翼下犯下的案子,因此要一併帶回去。
故而柳新抽調了此地錦衣衛的部分人手,一路上還要再抽調一些,畢竟這人犯不同小可。
陳念吉已經沒了往日的跋扈,和他爹陳安一起坐在囚車裏,目光中滿是驚恐。
自他醒來後,昨夜他是在漢中府的刑訊室內度過的,南鎮撫司有一項特殊技能天下皆知,那就是他們的刑訊手段。這些手段中的高明者,甚至可以讓你嘗盡人間疼痛的極致,但卻不傷及根本,甚至刑後你還能自己走回去,只是行刑的當時,會讓你生不如死。
而擁有這樣手段的人,柳新的隊伍中足足兩個。
柳新猜測是不是代同知亦或者是那位東廠提督早就想到了會有現在這種可能,因此派了這兩位前來。
除了陳念吉,其餘幾個重要黨羽,包括他爹也都感受了一番這種痛苦,於是已經非常詳實的證據冊中又新增了數筆。
在左鑒滿臉堆笑的送別中,柳新踏上了歸程。這一趟漢中之行,只花費了十八日,比起之前預計的一月早了許多。回程的速度不會很快,估計回到帝都已經是八月中旬了。
此時的帝都,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快信以及東廠的一支押運隊伍幾乎同時抵達。
東廠衙門
原東祥將書案上的筆架,筆洗,硯台,鎮紙等物一一擺放整齊,朝向一致,各個物件之間的距離也都幾乎相等。
做完這一切,將衣袍整理好,他才大步走出值房,如果仔細觀察,他的每一步也都是相同的。
自從柳新走後,他的生活重歸井井有條,他一出值房,旁邊便有三個東廠書吏依次排好,上前匯報工作。
原東祥沒有止步,繼續以平穩的速度向前走。
「稟報千戶,半月前帝都外城發生的那起聚眾殺人案,大理寺和錦衣衛已經提交案宗,雙方都認為這是江湖尋仇,且出現了大成境的武者。現場雖然沒有屍體,但雙方交手人數超過二十人,因此才會被許多百姓看到。目前全城緝捕,並沒有什麼進展。」
原東祥腳步不止,淡淡開口道:「大理寺和錦衣衛都是吃乾飯的!去信王指揮使,他的內中城千戶所不能只把視線關注在內城了,外城如果亂了,內城如何能好!」
「是!」這書吏匯報完工作,便徑直離開,去辦原東祥吩咐的事了。
另一位書吏及時補上,道:「千戶大人,下個月的武比,皇城內的決賽場地都已經佈置完畢,今日一早就有回帝都述職的邊防大將於五軍都督府那點卯。分別是西軍都督府蜀國公及其麾下三員大將,護衛兩百人已在外城軍營安置。南軍都督府都指揮同知牛士倫,攜福州,贛州,廣州三位指揮使,護衛兩百人已在外城軍營安置。」
原東祥腳下一滯,繼而恢復之前的頻率,過了半晌他才開口道:「武比之後就是軍方的大會,因此各地都督府都會有人前來,你們要看緊了,每一個人,包括他們的護衛都去了哪裏,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事無巨細,甚至是花了多少銀子買了多少東西!三日一報,如果人手不足,就從其他地方抽調人手!」
「是!」
這個書吏走後,原東祥揮了揮手,止住了最後這個書吏的開口,他停下腳步,似在沉凝。
「南軍都督府的許宗讓竟然沒有回來述職,南方看來就要不太平了啊。」
心中嘀咕一句後,原東祥繼續起步,並且示意那書吏繼續。
「千戶大人,冷掌班和苟掌班已經回來了,他們壓着囚車已經入了皇城,此刻正在東廠大牢內。」
原東祥聞言再次止步,道:「知道了!」
隨即原東祥腳步加快,但步履之間的距離依舊保持一致。
來到東廠內部的某座大書房,原東祥在門外整理衣衫,繼而有節奏地敲擊門框。
「進來吧。」門內傳來平和淡然的聲音。
原東祥開門進入,然後抬眼便見書房唯一的案幾後面,端坐着一個身穿雲鶴繡紋官服的中年人,他面容雖然冷峻,嘴角卻有一絲自信的微笑,劍眉星目,是真的蘊含星辰的那種明亮眼眸,同時這雙眸子異常清澈,似乎能夠洞察人心一般。
雖然坐在書案後,但依舊能看出來他身軀魁梧挺拔,周身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道韻,仿佛像是一位仙人,完全不似一個太監!
「原東祥參見提督!」
原東祥極為恭敬地行禮,這是他發自肺腑的恭敬,在眼前這人面前,原東祥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稚童,能夠被輕易看穿和擺佈。
而後者身上的那股道韻,也是武道一途上,萬千人所追尋的極致,宗師道韻!
米雨松放下正在看的書,看向原東祥時,面色溫和了許多:「這段日子事情很多,你神色之間頗有些疲乏,最近可是沒時間好好修行了?」
原東祥點了點頭,認真道:「屬下還有公務未曾完成,來不及修行!」
米雨松搖了搖頭道:「你就是太過認真,有些事情,你可以放給下面去做,你是掌權者,掌權者事事親力親為,才是錯的。」
原東祥抬頭,僅與米雨松對視了一瞬便挪開了目光,誰都不喜歡自己被輕易看穿。
「屬下只是覺得,下面的人能力不足,只會把事情拖得越來越麻煩。」
米雨松笑道:「所以我不是讓你自己尋人嘛,你要是覺得好用,可用的,儘管收入麾下,我東廠沒有拿不下的人才!」
這話說得霸氣外露,語氣也是極盡囂張。
原東祥作為米雨松的直接下屬,這幾年裏已經習慣這位提督大人,撇開他那雙能夠洞察人心的眼睛以及渾身散發的宗師道韻,他其實是一個非常霸氣外露的人,語氣也是極為囂張,甚至有時候還會罵皇帝陛下。
雖然原東祥每每遇到這種時候,便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但不可否認,那個時候的米雨松非常平易近人,很接地氣!
原東祥道:「我前段日子倒是遇到一個好苗子。」
「嗯?」米雨松突然插嘴,道:「就是那個柳新啊,你這話,是在怪我把人留給代德安啦?」
原東祥連忙搖頭。
米雨松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和他頗為對眼,但是年輕人是需要磨礪的,東廠畢竟重心是在帝都。只有經過錘鍊的才是好金,你就耐着性子等一等罷。」
因為米雨松打趣的話語,書房的氛圍輕鬆了許多,原東祥也放開了些:「怕是最後,柳新接替代德安,代大人年歲已高,又不是武者,錦衣衛那個地方鬥爭太強,我怕他撐不住。」
米雨松笑着道:「這你就放心吧,老代可會養生了,那些煩心事,以後肯定都是柳新的。」
兩人又閒聊片刻,終於米雨松開始了今日的正題:
「半月前帝都發生的那起群斗事件,調查得如何了?」
原東祥將今日的匯報複述了一遍。
米雨松抬眸思考了片刻,最終幽幽道:「江湖啊江湖,可能又有風浪起,我們該做好準備的,必要的時候,把觸手探到江湖裏去查一查。現在天下不穩,別讓有心人鑽了空子!」
原東祥眼眸一亮,小心試探道:「提督,您是得到什麼消息了麼?」
米雨松笑着看向原東祥:「你的心思還真是細緻,被你看出來了,沒錯,卻是有個消息,關於武帝城,以及聖宗的!」
原東祥心神一凜,頓時抬頭,這一次他沒意識到,自己注視着米雨松的眼睛,時間過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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