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眾人還在恍惚之中。
同一天遇到這樣兩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屬實有點讓人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了。
一個人飛升兩千年,獨上三十六重天,直接用本源清氣修煉,沒被凍死或是被直接淨化解體不說,還修得了元君位;一個人在歸墟那等從未有人活着出來的地方,只花了短短百年時間,就突破千萬阻礙,橫跨無盡水域,進階歸來。
而現在,這兩件事,同時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銀龍一躍而下,化為了人形,看向了天帝,「奉命,找到了上一任太陰的死前傳承。」
一語激起千層浪,林渡沒有第一時間說話,感受着四面八方的情緒,垂眸不語。
危止抬手振袖,一道水幕橫空出世,潺潺流水之中,顯出了陰懷天死前的景象。
畫面之中的,尚沒有如今歸墟之前的府邸,只有一棵移栽的寶樹,寶樹之後,便是無盡闊水。
女子一身銀甲,拿着一把蛇形長劍,一手握着一個紅繩,紅繩灼燒着她的手心,她卻毫不在乎,站在樹下,看着一個接一個到來的人。
那些人大多幻化了模樣,要麼是戴着面具,要麼是模糊了面貌,要麼生得平平無奇,剛剛看過一眼,就叫人忘了其中的樣子。
他們並非統一前來,而是陸續出現在了樹下,有的似乎是隱蔽在一旁,有的是早就提前埋伏在一旁。
但無論如何,都是陰懷天的對立面。
無人是她的幫手,也無人為護佑她而來。
「果然,你們還是心急了。」陰懷天看向那些人,「若我此刻呼喚五營兵馬而來,你們都將被一網打盡。」
「陰懷天,你已經被革除了兵權,無人聽你調令,不然為何你來的路上,無一人相伴,在此守候了這麼久,潛伏在周圍的,也都是來殺你的,而不是來看你是否揪出邪魔的。」
陰懷天面色不變,「當真如此嗎?只要這裏是仙界,我就隨時可以喚人前來。」
包圍她的人卻都鬨笑了起來,「現在,還有人信你嗎?」
「你一而再,再而三耗盡了他們的信任,多次大鬧天宮,錯認了許多人,得罪了整個天宮各部,就連天帝都已經不相信你了,現在所有人都覺得你只是個在邪魔傾巢而出的時候被三毒影響而魔怔了的瘋女人。」
「你恨我們是邪魔,可你第一次殺錯人的時候,身上的執念,比之邪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是天宮的笑話,也是整個仙界的笑話。」
「如若你小心潛伏起來,慢慢清算我或許還會謹慎些,可如今,你已是孤立無援,還當自己曾經是那個隨手就可以調動五營兵馬,一呼百應的太陰星君呢?」
「醒醒吧,今天,不會有任何消息傳出去的。」
「你遲遲不動手,想來這個辨別的寶物也不能殺死我們,那就抱歉了,太陰星君。」
隨着那人一句話落下,幾道早就佈下的陣紋緩緩浮現,天色和水色都一下變為了血腥之相。
四面八方的招式陸續出手,從霸烈到陰損,大大小小几十道攻擊向陰懷天襲去。
陰懷天翻腕提劍,劍氣勃發,剛烈迅猛,她迅疾旋轉,一劍橫掃出一道月輪,擋住了大部分攻擊,敏捷又剛勇,像一隻高懸在天上的獵鷹,即便獵人們設下了天羅地網的陷阱,依舊英姿勃發,清麗的臉上噴濺沾染的血跡也是她的勳章。
楚觀夢不知何時跳下了林渡的袖口,化為了一隻兔子,仰頭看着那畫面中的人,一雙眼睛紅彤彤的,像是擬化出來的,可實在紅得驚人。
陰懷天無愧是天宮的十二天將,以一敵百好像也從容不迫,即便身上已有不少暗器之傷,她卻好像絲毫感覺不到疼。
直到最後一人到來的時候,陰懷天才被重重擊飛。
那一道力量很強,遠遠強過之前出手的所有人。
而那人甚至沒有露出一點身形,只有一道撕開的空間裂縫,伸出了一隻手,一招將那孤勇的天將重重掀飛,那些暗器一瞬間從她的身體的傷口消融。
女子如同被一箭穿心的獵鷹,砰然墜落進了無底的深海。
楚觀夢死死瞪大了眼睛,接着發出了一聲尖銳的爆鳴。
滿場寂靜,多數人或是面露不忍,或是神情複雜,或是握緊了拳頭,心生激憤。
在深海里沉墜的時候,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字字帶着江河倒流般的深刻力量。
「你們這些披着神仙皮的魔種,哪怕坐上至尊的位置,也最好永遠藏好你的魔種,出手的時候,也永遠不要暴露一點魔氣,只要你暴露一點,總會有後來人,繼承我的遺志。」
林渡倏然抬眼,看向了幾個帝君所在之處。
「我承認,我陰懷天不是個多麼聰明的人,我魯莽,耿直,妄斷,偏執,容易出錯,也的確犯了罪,可我陰懷天唯一沒錯的,就是懷疑魔胎還藏在仙人之中,你們或許會覺得我是個瘋子。」
「可我已經為了我的志向,燃盡了自己的全部,陰懷天此生,無悔。」
「若有承襲者接受了我的遺志,但願你,即便孤軍奮戰,也能全身而退。」
水幕之中,倏然只剩下了一片荒海水光。
危止站在水幕之前,「這是上一任太陰的遺志。」
他正過身,看向面前的所有人,「也是我今日衝出歸墟,唯一的目標。」
人群終於翕動起來。
「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證明,這些魔種都是仙宮之人吧?」
「太平了這麼多年,我們都沒發現任何邪魔作亂啊。」
「太陰死了有萬年了吧,這期間確實沒有邪魔作祟,而且,不說整個仙界,就是整個天宮這麼多人,難道都要一個個查嗎?」
「還有,有什麼辦法能夠在不傷及旁人或者鬧出冤假錯案的情況下,找出魔胎嗎?方才的畫面里,陰懷天也失敗了吧?」
那些話不過是人群中的絮語,但神仙的耳力極好,這樣的絮語,其實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仙官開口道,「其實也不是沒有邪魔作祟啊,那之前的開陽,不就是嗎?」
人群中先是一寂,隨後聲浪漸起。
「咱們行得端坐得直,怕什麼!」
「還能怕什麼?怕冤假錯案,草菅人命唄。」
危止終於有了下一步反應,他轉過身,正面對着林渡,深深一禮,「還請靈微元君,重啟三元九府,監察天宮諸君。」
眾人這下明白過來了,原來在這兒等着呢,這是當他們所有人的面,演一場大戲啊。
一時更是議論紛紛,有人忍不住問道,「可浮生幻境只怕也查不出來究竟是不是邪魔吧?之前的開陽,不是第一個接受幻境評判功過的?」
「再說,這些年,邪魔做的惡,只怕還沒有凶獸妖邪致人傷亡的案件來得多吧,就因為這個小事,就要大動整個天宮的根基嗎?那個仙官不是身負要職,若是大片人都停工接受審查,那豈不是三界大亂!」
林渡終於開口,「諸位的心聲,我已經聽到了。」
「對諸位的疑惑,本君也會一一解答。」
她笑起來,有疑惑才好啊,就怕誰都不說,她這梯子都沒處搭。
「本君剛從三十六重天閉關回來,這個紅繩,不知諸位可覺得眼熟,本君承襲了太陰星君親手在三十六重天的鍛造的靈寶,當日她來不及使用,可如今,本君卻徹底有了時間接納這個紅繩所蘊含的神符。」
林渡舉手,寬袖垂落,手腕紅繩如同鮮血,骨刺一般扎得當中有些人眼睛生疼。
「當然,在證明我能力之前,我要先給諸位看點卷宗。」
林渡話音剛落,一道高大的身影撥開人群,高舉卷宗,出現在眾人面前。
「神霄府洞淵門下墨麟,梳理萬年來卷宗,發覺共有三萬多起凶獸妖邪傷人案,這三萬多起里,抓到凶獸和妖邪當場作案的,僅有三百多起,其中魂魄未被斗部和冥府的接收的,從生死簿上消失的,有兩萬五百三十一樁。」
墨麟看向眾人,「當然,這不能證明是邪魔作祟,但,我走訪了仙界不少地方,散仙蒼離本為樂修,樂聲所達之處,能量反饋,可辨別兇案現場的靈力痕跡,發覺了不少端倪之處。」
一道人影從眾仙背後躍起,蒼離手持一把玉笛,瀟瀟灑灑落到眾人之前,微微致意,「無上宗蒼離,見過諸位。」
「經常殺人的朋友都知道,殺人容易,可抹除全部作案痕跡卻難,只要存在過,即便時光遷移,風霜消磨,也能留存一點點力量殘餘。」
「在下一個逍遙散仙,生平一愛遊玩,二愛奏樂,好巧不巧,路過那從前一處的案發現場,發現了邪魔慣用的吞噬之法的殘餘痕跡。」
「又走了大半個仙界,順便路過了那麼三十幾處傳說中的案發現場,都發現了這樣的痕跡。」
蒼離落落大方地看向了天帝,「以我兩個在天宮為仙的徒弟為證,我所言所行皆非虛假。」
剛剛準備接話的元燁默默抽了抽嘴角,師父做事徒弟承擔是吧?這就是他的親師父!
墨麟頷首,「這三十起都是近百年的案件,在開陽死後的,也有。」
一片寂靜中,元燁和倪瑾萱終於七拐八拐擠出了人群,「還有,我們還找到了些倖存者可以證明,這些都是他們一字一句親筆寫下的陳情書。」
「有的是無意中在自己的僻靜小世界裏見過,有的是差點被吃了,只不過這些是散仙,自救之後也就罷了,仙界每個人所住之處都相離甚遠,這些都是邊遠地區的世外散仙,人族、妖族,都遇到過,被吃的在族群之外的妖族尤其多。」
「這些避世散仙說道,邪魔作案大多選在僻靜偏遠荒蕪之處,空間亂流和縫隙極多,即便有人路過消失了,也會以為是一不小心被亂流和縫隙捲入,屍骨無存了。」
倪瑾萱的聲音很清晰,「這些都是我們走到仙界最邊緣處收集的。」
不光是倪瑾萱、墨麟和元燁,還有蒼離、鳳朝,以及很多很多無上宗散落在仙界各處的人。
他們通過隨身攜帶的無上宗弟子令牌聯繫起來,知道了有這麼一群後輩,想要查清邪魔的真相。
即便他們早就互不相識,但他們依舊願意主動去往周邊的危險地帶,或者寫下自己的所見所聞,用自己的神識氣息烙下實名制的文字,來揭露這些潛藏在邊緣里的危險和罪惡。
他們沒有嘲笑年輕人妄想螳臂當車,也不去想這些記錄下的東西最終會不會起到作用,但他們交出了他們力所能及的全部。
「在我們仙官們看不到的地方,有許許多多無形流逝的生命,他們投訴無門,只能謹慎小心度日,或許還有些邪魔,通過空間亂流去往其他世界作祟,只是我們察覺不到而已。」
「諸位平日身處要職,負責日月星辰流轉變遷,施雲布雨,壽命禍福,卻沒有看到這些並不算微小的禍亂嗎?這就是離了你們一天,就不能正常運轉的世界嗎?」
「你們所說的,邪魔沒有傷人,沒有造成惡劣的影響,只是因為你們看不到,不是沒有,不僅僅有,還特別特別多,多到仙界早就默認,天宮是不管的,不查的。」
倪瑾萱眼神清亮,分明還是少年人最天真的模樣,字字卻直擊人心。
元燁將拓印出來的百人陳情書盡職盡責的分發到所有仙官手上,「來,瞧一瞧,看一看,看看真實的仙界,來。」
眾人接也不是,不接不是,都低着頭,說不出話,一時間只有紙被攥緊的聲響和元燁鬧出來的動靜。
天帝也接到了那紙張,顯然面色也不好看。
「靈微,這是你派遣你的仙官,去查的嗎?」
林渡挑眉,「是又如何,有何不可?」
她掃視了一眼群體,感受着個人的浮動情緒,「有人覺得,區區魔胎,沒有動搖天下局面,也不過是死些邊緣不起眼的仙人,傷害不大,算不得什麼動搖天宮根基的大事。」
林渡的聲音並不急躁,甚至稱得上輕聲細語,溫文和緩,如同春日融化的冰水,潺潺流淌,可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逼人的寒氣和徹骨的冷意。
「可你們難道就沒有想過,這世間本就不應該有那麼多的黑暗,那麼多的罪孽,本不該死那麼多的人。」
「清白和堅持從來不是一種罪過,更不是瘋子。」
「當此間建立的公平和秩序被人們默認為虛偽和空中樓閣的時候,那就證明,世界的秩序,該更新了。」
蒼衣仙人俯瞰着眾仙官,說出的話宛若一夜落下的霜,「您說對嗎?天帝大人?」
天帝對上了林渡的眼睛,尚未置可否。
身後相師已經開口,「靈微元君,你確定,你能查清所有邪魔嗎?用紅繩?還是你的浮生幻境?」
林渡落到了地面之上,「關於浮生幻境是否會察覺出有魔胎的人,我的答案是,會的。」
她不等那相師拿開陽反駁,繼續說道,「當然會的,因為開陽,在入浮生幻境之前,並非邪魔,不信,諸位就,再請開陽,入一回浮生幻境。」
眾人皆是一驚。
「開陽不是死了嗎?」
林渡取出一塊養魂木,將開陽的魂魄取出來,「開陽魂魄在此。」
「這怎麼可能!邪魔不是沒有魂魄嗎?」有人驚訝地脫口而出。
搖光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道魂魄,「那的確是開陽。」
一道水色身影走到了林渡身後,夏天無抬起臉,看向那質疑的仙官,開口解釋道,「不才,曾在下界之時與人合力研製出保全魂魄脫離魔胎和三毒的靈液,只要你是正經入輪迴的魂魄,就還能用,功效相同。」
旁人都覺得被三毒侵害的魂魄只能一併被銷毀,可沒想到,用真龍龍筋和靈液泡出來的聖靈水,天克三毒,對邪魔的身體有極大的腐蝕能力,這是真龍肉身的神威。
陰懷天被那一擊打碎了魂魄和肉身,卻依舊將自己的真龍內丹和重要鱗片與龍筋送入了洞明界。
這些東西都被婆娑皇室所得,除卻內丹進入危止體內,其他的都被後來者文福所得,造了一個又一個局,利用到了極致,之後才被林渡和危止一一收回。
真正全部奉獻,以身作局的,是陰懷天,是開路人,是死亦不屈的真龍。
所以林渡和危止,選擇在歸墟之前,讓她不滅的意志,看着這一場,後來人發動的清算與變革。
歸墟之前,涇渭分明。
林渡身前身後,站了危止,站了楚觀夢,站了夏天無、倪瑾萱、墨麟、元燁,還有千里迢迢被迫作為無上宗代表的蒼離。
八個人,面對着成百上千名仙官,無數雙各異的視線,幾個帝君的重重威壓。
但沒有人露出一點怯意,他們或淡然,或冷肅,或憤怒,或閒散淡笑,不見折腰垂首。
「靈微,你當真執意如此嗎?」
在林渡送開陽再入幻境之時,天帝忽然開口問道。
林渡看向了天帝,堅定地點頭,「是的,我執意如此。」
「雖修此道,卻不願和光同塵,然,靈微亦不敢有違道心,今當開混沌,清邪祟,正天綱。」
天帝聞言復又垂首,默默不語。
林渡祭出浮生扇,看了一眼虛化的開陽。
開陽猶豫了一下,不太想進去。
楚觀夢忽然炸毛,衝上去,邦邦邦三拳,魂魄團連滾帶爬進入了浮生幻境之中。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