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眾仰望的目光中,陳凡揮揮衣袖,帶走一條大鯉魚。
鯉魚還不死心,在籃子裏活蹦亂跳,被他一指頭彈暈。
此時籃子裏已經有了4顆蘿蔔、兩隻鴿子、一條3斤多重的大鯉魚,主菜是有了,再弄點配菜,差不多就能湊一桌。
可是要去哪裏買配菜呢?
正好旁邊有位大嬸路過,陳凡趕緊請教,「大姐,請問一下,距離這兒最近的菜市場在哪兒?」
大嬸一聽,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哎呀,小伙子真會說話,還喊大姐呢,我這把年紀了,你得叫大嬸兒。」
陳凡哈哈笑道,「真看不出您多大,估摸着、最多三四十吧?」
大嬸一下子笑得眼睛都沒了,將手一揮,「早過啦,你看我這打扮,也不像三四十的人吶。」
隨即打量他兩眼,頓時眼睛放着精光,問道,「你也是住這一片兒的?」
陳凡搖搖頭,「不是不是,我是來探親的,親戚家在大柵欄那邊的胡同里。」
大嬸心裏有些惋惜,原來是外地來的,那自家小女兒就不好介紹了,京城戶口、有正式工作,那是門檻,可不能降低。
隨即又是一驚,「大柵欄?那你跑遠了啊,這兒都南鑼鼓巷了,離那邊好幾里地呢,你得去正陽市場,或者和平門菜市場也行啊,那裏近。」
陳凡眉頭輕挑,「喲,這兒就是南鑼鼓巷了啊?」
大嬸轉身指着一大片四合院房頂,「可不是麼,這一片兒都是,你要是說南鑼鼓巷內條街,就是這一片中間那條,別的胡同都是東西、就那條是南北,好找得很。」
隨即又看着陳凡,「怎麼,這兒有認識的人?」
陳凡滿臉嚴肅地點點頭,「嗯,有個做廚子的朋友,他說就住南鑼鼓巷95號院兒。」
大嬸立刻將手一揮,「那你這朋友不真,他就是瞎扯,南鑼鼓巷是條胡同不錯,可這條胡同是南北向的,這一片兒的房子當年都是大戶人家在住,連貝勒都有,他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坐北朝南,分佈在各條橫向的胡同里,即便有少數門往東西開,那也是後搭的單家獨戶,哪有什麼院子?!」
陳凡眼神有點懷疑,「真的?」
大嬸往東邊一指,「不信你去看。」
陳凡還真去看了。
反正就在跟前,又不費功夫不是?!
後世的南鑼鼓巷是摩肩擦踵的網紅街,比大柵欄還熱鬧,可現在冷冷清清的,道路兩旁基本上都是大院子的側牆,啥玩意兒都沒有!
而且由於不久前那場地震,幾乎每條胡同路邊都有碎磚砂石瓦片堆積,就跟沒完工的工地似的。
不過,陳凡還是發現了驚喜。
南鑼鼓巷29號,一間也不知道是爆改還是私搭的小屋子,竟然被改造成了一間包子鋪?!
不是說80年開的悅賓飯館才是第一家個體經營餐館麼?現在才78年呢,就有私人包子鋪啦?
為什麼篤定是私人的店?
因為沒有招牌啊!
人家國營商店最起碼都有個「國營早餐店」的大字門頭,這裏卻什麼都沒有,而且按照國營店的規矩,這時候就不會營業,他的門卻是開着的。
陳凡嗖地一下飄過去,探頭探腦地看了看,蒸包子的鍋里已經空空如也,火灶也是冷的。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臉上滿是和氣的笑容,「同志您好,是要買包子嗎?」
陳凡轉頭看着他,笑道,「您這兒還有包子嗎?什麼價?」
那老闆笑着說道,「還有十幾個,不過都冷了,您要買的話,回去得熱一熱才能吃,或者您稍等幾分鐘、我這兒給您蒸熱也行。價格和國營飯店一個樣兒,大肉包子8分,素菜包子5分,饅頭也是5分錢。」
陳凡好奇地問道,「您這兒應該不是國營飯店吧,那從哪兒進貨買肉菜呢?」
老闆脾氣也挺好,也許是問的人太多了,熟練地回答,「現在豬肉不像前幾年那麼緊俏,又趕上好多知青回城,街道辦號召知青們自力更生,先想辦法解決生計,以後有機會再安排工作。
我們家就有知青,這多了張嘴就要多幾口飯,也是愁人。一家人左思右想之後,覺得做包子、饅頭不算太複雜的手藝,包子饅頭也是人人都要吃的東西,就開了這間包子鋪。
報告打上去,街道辦給開證明,然後拿着證明去菜市場管理處,將每天要用到的肉菜報上去,第二天早上直接拿錢去買就行,用不着票。我們買肉菜不用票,賣的時候也不用票,算是街道給的照顧政策。」
陳凡眨眨眼,所以沒有辦營業執照,也沒有食品衛生許可證?
他回過神來,掏出煙遞過去一支,「您貴姓?」
老闆雙手接過煙,「您客氣。免貴姓程、禾口王程,程其友。」(程老闆見了莫怪,吱一聲我馬上改)
陳凡,「麻煩程老闆,還有多少包子,我全要了。」
張老伯是山東人、李老伯是河北滄州人,林老伯他沒說,反正在首都待了這麼多年,又跟兩個吃麵食的人搭夥,肯定也能吃麵,乾脆晚上就把這包子熱一下,省了煮飯的功夫。
程老闆見他全包了,頓時大喜過望,不過還是小心糾正,「可不敢叫老闆,我就是個賣包子的,上頭還有街道辦管着,也是為人民服務!」
陳凡趕緊改口,「抱歉抱歉,說錯了話,應該是程主任。祝您這兒早日被收編,您也當個店鋪主任。」
程老闆這下滿意了,笑得合不攏嘴,「托您吉言、托您吉言!您稍等,我這就給您包上。」
說着從牆角的碗櫃裏端出來一個大筲箕,又從後面的桌子上扯了一大張報紙,將包子全都放上去。
陳凡看得眼角直抽抽,用報紙包包子?這玩意兒有鉛吶!
不一會兒,程老闆將報紙折好,雙手捧着遞給他,笑道,「10個肉包、5個菜包、3個饅頭,一共1塊2。」
開心歸開心,錢可不能少,都是小本買賣,虧不起。
陳凡接過來放到籃子裏,順便用手摸了摸,還好,丁梆硬,應該不會黏上。
隨即一邊付錢,一邊問道,「這街上就您一家、還是有其他店?」
程老闆收好錢,一張一塊、一張兩毛,連數都不用數,直接揣進兜里。隨即笑道,「可不止我一家,有二三十家呢。」
他往南指了指,「您順着胡同往南走,都是路邊店,逛着就能看到,有賣茶水的、做裁縫的、賣成衣的、打豆腐的,也有和我一樣賣包子饅頭、還有賣麵條的。」
說着看向陳凡,「對了,還有兩家私人飯館,不過規模不大,和我這鋪子差不多,只有兩張桌子,您要是不想做飯,可以去他家吃,肉魚菜都有,還省了您自己動手的功夫。」
陳凡轉頭看向人流稀少的街道,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這有點顛覆他的印象啊?!
現在真是78年?
不過,好像這一年來,顛覆他印象的事幾乎每天都有,也不差這一樁。
陳凡回過神來,看着程老闆問道,「您說的這二三十家,都是私人辦的?」
程老闆嘿嘿笑了笑,「可不是麼,要是算上國營店,這條近八百米長的胡同,店鋪可就多了,少說也有三十多個門類。
這一片始建於元代,為了方便住在這裏的大官們,打從那時候起,這條街就有不少鋪子,涵蓋衣食住行多種行當。
哪怕是前些年,國營門店也沒少過,不僅有糧油店、蔬菜店、肉鋪,連不少飲食公司也在這裏開設了門市部。
不過從去年年底開始,隨着回城的知青越來越多,街道辦鼓勵知青家庭自力更生,有條件的,比如我們家,靠着臨街的房子,開起了鋪子,沒條件的,就和其他知青一起去搞合作社,有的在前門賣茶水,有的在公園供應盒飯,還有的干起了『貨郎』,到各個跳蚤市場去擺攤,都是為了生活嘛。」
陳凡頓時恍然,原來跳蚤市場是這麼來的?!
這時程老闆又嘆了口氣,說道,「雖說現在生活是過得去了,可還是心裏不踏實,咱們這些店鋪都是街道辦安排的,什麼時候他們說一聲,可能也就沒了。」
陳凡眨眨眼,問道,「這麼說,伱們都沒辦手續?」
程老闆有些奇怪,「辦什麼手續?」
他見陳凡看向鋪子,頓時反應過來,趕緊擺手,「我們說是私人店鋪,但是跟以前的小業主還是有區別的,這鋪子是家裏房子改的,做這點小買賣也是街道辦同意、甚至是他們引導的,有一張街道辦的證明就夠了。
再說了,讓我們辦手續,找誰去辦?以什麼樣的名義去辦?都沒個章程啊!」
聽到這話,陳凡又懂了。
也就是說,悅賓飯館只是第一家領證的個體戶,並不是真正的第一家個體戶。
就比如此時此刻,南方地區許多地方的私營經濟早已經甦醒,只等一紙政令,就能從地下轉到地上。
而在地下階段,是不會被統計並記錄的。
程老闆的這間包子鋪,還有那二三十家同類的鋪子,便是如此!
他們還等着被街道辦收編,成為有編制的正式工呢。
提着已經比較滿的籃子繼續往前走,不一會兒,陳凡果然看見相距不遠的兩家飯館。
同樣沒有名字,同樣的臨街側房開了個門戶便是鋪子。
這時候還沒到5點,也沒什麼人吃飯,陳凡在兩家門口轉了一圈,便選了一家走進去。
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同志正在櫃枱里盤賬,聽見動靜,立刻抬起頭,臉上也掛上笑容,「同志您好,是要吃飯嗎?我們這兒能炒家常菜,也能炒川菜和魯菜,您要不要嘗嘗,保證讓您滿意。」
陳凡抬起頭看向牆上掛着的黑板,再低頭看向她,「只要是川菜和魯菜,什麼菜都能做?」
這時一個穿着白色廚師服的中年男人掀開門帘、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昂起頭說道,「對,只要是川菜和魯菜,都能做。」
陳凡轉頭看去,呵,滿臉傲氣的,挺自信吶。
有自信好啊,這樣被打擊了才不會哭。
當即笑道,「那要是做不出來呢?」
那廚師臉色微變,眼睛也眯了起來,「只要是正經的菜式,我要是做不出來,你砸了我招牌。」
陳凡哈哈一笑,擺擺手說道,「沒那麼嚴重,若是您做不出來,幫我點小忙就行,放心,不會讓您吃虧。」
廚師上下仔細打量他兩眼,再次強調,「我說的正經菜式,是必須有的,信口開河的可不成。」
櫃枱里的女人臉色也有些變化,打量陳凡兩眼,再看向廚師,眼裏有些擔心。
陳凡將籃子放到旁邊桌子上,對着廚師笑道,「麻煩師傅,幫我燒一道水煮魚片,不要有魚刺的、一道酥香大蝦,一道藕遇蘆花。」
廚師頓時眉頭緊皺,「什麼亂七八糟的,川菜只有水煮肉片,哪來的水煮魚片?還有那什麼酥香大蝦、還偶遇荷花,聽都沒聽過。」
他昂起頭看着陳凡,眼裏滿是不善,「小za,你打哪兒來的,敢來調戲你爺爺?」
陳凡也不生氣,只是擼起袖子,便要往裏走,「你不會做、不代表沒有,今兒個我就給你露一手,」
停下腳步,看了看面前的手臂,他轉頭笑道,「怎麼,不敢?」
廚師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幾秒,橫着的手臂打直,「請!」
等陳凡進了廚房,他也跟着進去。
那女人也趕緊從櫃枱里跑出來,趴在廚房門口觀看。
十五分鐘後
陳凡一頓操作猛如虎,從廚房裏出來,拍拍身上的油煙,抽出煙叼了一根,「你這兒沒大蝦,也沒有蘆花雞,那兩道魯菜做不成了,不過有這道水煮魚片也差不多了,服氣了沒有?」
開玩笑,水煮魚片是90年代以後才有的新式川菜,後來延伸出酸菜魚,就是靠着水煮魚這道菜,川菜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嘎嘎亂殺,以此奠定第一「江湖菜」的地位。
這時候讓一個川菜廚子做這道菜,不是為難人麼!
至於那兩道魯菜,也是後世與時俱進、不斷創新的新式魯菜之二。
2021年的時候,山東搞了一個「新時代、新魯菜」的創意菜大賽,用正兒八經的魯菜手法去做創新菜,由汶上廚師卓德勇研發製作的創意菜「藕遇蘆花」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那道酥香大蝦,是陳凡準備用來放水的。
作為一個專業廚師,一聽名字就知道這道菜怎麼做,哪怕不能百分之百還原,能做出「酥香」的口味就算通過。
可是奈何這家店沒有大蝦啊!
幾分鐘後,陳凡一手拎着滿滿一籃子肉菜,一手提個袋子,從店裏走出來。
剛才做菜的時候,那廚師就在旁邊看着,若是他手藝不差,應該也能還原個七八分出來,算起來還是他賺大了。
還好那人傲歸傲,卻是個懂規矩的,非要給陳凡磕頭拜師,被陳凡果斷拒絕,等他聽到陳凡想要一些肉菜,又幾乎把所有材料都打包送出去。
最後陳凡挑了一部分,本來想給錢,但他堅決不收,這事兒也就算結了,反正兩邊都不虧。
陳凡剛出飯館,一股香氣便順着風兒吹了出去。
幾個正準備吃飯的人聞着香氣就往裏鑽,「何師傅,今兒個做了什麼好吃的,香死個人吶,快點端出來」
陳凡回頭看了一眼,嘿嘿笑了笑,拎着菜籃子往回走。
經過前門的時候,果然看見有幾個茶攤,他還特意過去問了一嘴,「這兒有個叫陳奇的嗎?」
梳着大辮子的女同志端過來一碗茶,好奇地問道,「陳奇是誰?也是剛回來的知青嗎?」
陳凡遞過去一分錢,接過茶大口喝完,將碗還回去,笑道,「啊,對,聽說他也在賣大碗茶,沒在這兒就算了。」
隨後揮揮手,在一群女同志依依不捨、男同志滿眼嫉妒的目光中離開。
年輕人就是腳步快,沒多大功夫,便回到大柵欄旁的小胡同里。
林遠祥正在院子裏打轉,看到他進來,總算鬆了口氣,「哎喲我的小祖宗誒,你跑哪兒買菜去了?」
說着抬起手腕,「這都快五點半了,怎麼去那麼久?」
陳凡提起菜籃子晃了晃,笑道,「這麼多東西,可不得久一點麼。」
張老伯撐着拐杖、李老伯甩着空蕩蕩的袖子,一起從正房走出來。
兩人看見滿滿當當的籃子,不禁滿臉驚訝。
不等他們發問,陳凡便將籃子放到地上,一樣樣往外拿,「這是豆腐乾、土豆、胡蘿蔔、圓蘿蔔、黃豆芽、鴿子、鯉魚、」
最後提起一刀肉,抬起頭笑道,「這兩斤五花肉,做個紅燒肉怎麼樣?」
看到這麼多東西,仨老頭兒面面相覷,即便林遠祥有心理準備,也被這一籃子東西給嚇到了。
老爺子們清廉了一輩子,這種事不問清楚,他們可吃不下去。
林遠祥提了一下褲腳蹲下來,對着陳凡問道,「小凡吶,你得說清楚,這些菜都怎麼來的?花了多少錢,你哪兒弄的票?」
陳凡呵呵笑了笑,也不多說,直接就給他們一樣樣解釋,「這圓蘿蔔呢,是在廣場上買的,哦,籃子也是,花了3毛錢呢,您看這鴿子,是不是像信鴿?讓我當肉鴿買了,人老伯還開了高價,兩塊錢一隻。
不過這大鯉魚就是我釣的,當時情況是這樣」
等陳凡說完,仨老頭兒又面面相覷。
借根魚竿就釣了一條大鯉魚?
用一道菜換了這麼多肉菜?
怎麼聽着感覺就那麼玄乎呢?
陳凡可不管玄乎不玄乎,解釋完之後,便拿着東西進了廚房。
隨後火力全開,一道道菜跟流水似的端進正房。
一張八仙桌,四個人正好一人坐一邊,陳凡理所當然坐在下首,對着一桌菜介紹,「這是湘式紅燒肉,就是李先生愛吃的,這是櫻桃肉,其實也是紅燒肉,不過是另一種做法,
這個就是水煮魚片,土豆和黃豆芽都在下面,我把所有魚刺都剔掉了,不用擔心魚刺,這是紅燒鴿子、」
眼裏看着、耳朵里聽着,仨老爺子忍不住直咽口水。
林遠祥突然站起來,轉身往自己房間跑,張老伯也反應過來,單腳跳着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張老伯捧着一疊碗,林遠祥也抱着兩壇酒回來,往旁邊茶几上擱一壇,另一壇直接開封,便往空碗裏倒酒。
李老爺子還有些猶豫,「上次保健醫生說,不能喝太多酒。」
張老伯頭也不抬,「你不喝都給我。」
李老伯也不糾結了,當即乾咳一聲,「咱同進共退,就沒有當逃兵的道理,都滿上!」
陳凡就在下首樂呵呵地笑着。
開玩笑,有他在呢,就一頓酒而已,能出什麼事兒?!
然後,四個人醉了三個。
陳凡苦笑着收拾,得,本來還想今天去文聯招待所投宿,看來是走不成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