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妙法
金筐寶鈿杯里斟滿了美酒,流光溢彩。
李林甫手指輕輕摩挲着杯壁上的團花紋,神色略顯凝重。
他正在與人劃分朝堂上的勢力範圍,制定兩個派系之間相處的規矩。
不論是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無規矩不成方圓,總不能讓百官終日互相攻訐、打打殺殺。
「榷鹽法只能在河東試行,不得讓本相看到有鹽官在它地禍害百姓。」
「以五年為期如何?」
薛白沒有太痛快地答應,沉吟道:「五年內,我等必不插手河東以外的稅目,天下庶務依舊出於右相府。」
他放下手中的金杯,覺得相府的桂花露還蠻好喝的,不會太甜,口感清香。
李林甫再提出了一個條件,道:「裴寬當讓出戶部尚書一職。」
「右相這就說笑了,河東鹽稅全仰裴公,我等豈能答應?」薛白雖知裴寬早晚保不住,卻不可能在這種場合輕易放棄他,不情不願地問道:「讓出御史大夫之職如何?」
王鉷、安祿山如今正爭搶此職,乾脆將這塊肉拋了,給兩條狼去搶。
李林甫看穿薛白的心思,眼中顯出輕蔑之色,冷冷道:「戶部尚書必須讓出來。」
「何必急在一時?裴公雖在任,戶部實則掌握在王鉷手裏。」薛白不緊不慢說着,似想起了什麼,反問道:「既然已能掌戶部,王鉷就非得任侍郎、尚書不成?」
李林甫沉默了一會兒,竟真作罷了。
雙方達成共識,之後,談及楊黨普及竹紙一事,薛白爭取到了一些將作監的官位,竟然還把李岫推上了將作少監一職。
另要了幾個川蜀的地方小官,以便採購竹料。
一旦竹紙工藝成熟,白藤紙首先價格大跌,連帶着一些書籍墨寶的折價,自有數不清的麻煩。李林甫認為若自己來辦還好,楊黨遠無右相府之勢,把控不住,定會遭其反噬,可冷眼旁觀。
最後,是雙方合作的重點。
「放心,裴冕案查不出結果,聖人不會怪罪右相。」薛白道:「右相才因我而受了挫折,正是委屈之時。」
「本相還得謝你不成?」
李林甫不需提醒,知道怎麼做。
聖人既然嫌他做得不好,提拔了楊銛,那他正好可耍一點小脾氣,「楊銛那麼厲害,你讓楊銛去查啊。」
說心裏話,他確有點惱火,查了東宮多年,案子辦了許多樁,查查查,查出來了又不肯廢太子。純屬把他當狗養,要他一天到晚衝着李亨狂吠,其實緊緊拽着狗繩,不讓狗真咬上去,現在還多養了一條狗。
話說回來,李林甫亦好奇薛白要如何拉攏太子義兄,這絕非易事。他眼中精芒一閃,決定試探一二。
「若本相猜得不錯,你打算讓楊銛接手此案,藉機恫嚇王忠嗣?」
薛白搖了搖頭。
若說拉攏王忠嗣好比奪人之妻室,李林甫這手段就太簡單粗暴了些,「王忠嗣,伱若不識好歹,這大罪就落到你頭上了?」
「我們不查。」薛白道:「右相只需說查不到線索,請聖人將此案交給……東宮來查。」
「由東宮查?」
李林甫本想端起金杯,聞言動作一滯。
他愣了愣,時人稱他為索鬥雞、肉腰刀,相比於眼前這少年的陰險,此時此刻,他竟有種自愧弗如之感。
那道看向薛白的目光逐漸複雜了起來,除了驚異與忌憚之外,還有默契,以及一點點幽怨……這原本該是為右相府出謀劃策的女婿。
薛白這條奸計很毒,因為只要他們雙方聯手,就能決定東宮能查到什麼、不能查到什麼,甚至能決定聖人是怎麼看待東宮查出的結果。
到時,離間太子與其義兄,已從不可能變成可能。
「本相明白。」李林甫終於端起酒杯。
「好。」薛白道:「那就說定了。」
兩個金杯隔空互敬了一下,達成了默契。
但有一點他們都沒有提到,離間了李亨與王忠嗣之後,李林甫也可以拉攏王忠嗣。
薛白是故意的,多這一絲的可能性,他就能讓王忠嗣多一點活命的機會……
正事談妥,李林甫示意讓婢女們進來侍酒,再次學起聖人的爽朗大笑。
「當時你與你阿爺一道過來送聘,因一些小事耽誤了,這樁婚事可繼續談了。」
嫁女之事,他其實已有些猶豫,不喜歡薛白劍走偏鋒的風格。但猶豫不代表放棄,可以預見今日之後李亨必要全力拉攏薛白,這絕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
「此一時,彼一時。」薛白道:「右相不必舊事重提為妥。」
「廣平王曾打算將和政縣主嫁與你。」李林甫臉上雖有笑意,習慣性地還是語帶威壓,「依本相看,你儘快與十七娘成婚為妥。」
~~
「繼續上菜。」
李岫轉頭看向宴廳,招過婢女們安排。
「我來。」李十一娘搶上前去,從一個托盤上捧起銀壺,笑意盈盈道:「阿兄也知,與我喝酒才有趣。」
這一點,李岫是承認的。
酒宴上有個長相漂亮、打扮鮮艷,說話葷素不忌,還玩得開的女子,氣氛總能很好,李十一娘正是這般人物。
「可薛白不會喝酒。」
「那更好,淺淺一飲便可有深深的交情。」
李十一娘興致上來,捧着那酒壺便小跑起來,攔都攔不住。
一陣香風飄過,她身上的薰香乃是特製的,名為「合春香」,其實略微有些催情之效。
李岫見此情形也是無奈。
下一刻,卻有一道身影匆匆從他身旁掠過,轉頭看去,原來是一襲道袍的李騰空,看起來雖還飄飄若仙,卻分明已有些焦急了。
「哈。」
李騰空其實不是焦急,就是覺得薛白這正經人到府中來作客,十一娘若像平時那般逗他,總之是不太好。
腳步匆匆跑過長廊,進了宴廳,隔着屏風已能聽到裏面的對話聲,隱隱有些爭吵。
果然,只聽李林甫含怒不發的語氣,她便知薛白是不願娶她的。
「怎麼?右相府的女兒你還看不上了!」
「若一定要實話實說,我很喜歡十七娘,我看不上的是右相與這右相府。」
「……」
揚起的袍襟落下,李騰空停下腳步,因跑得太急差點摔倒,連忙扶住屏風,被嚇呆在那。
雖然薛白總給她寫詩詞,但那畢竟委婉,今日卻如此直率、大膽……她忽然覺得心跳得太快了。
前方,薛白還沒回過身來,李十一娘捧着酒壺正在側邊的桌案落坐。李騰空心生退意,不知此時該上前還是逃跑。
忽然。
「咚,咚。」
走廊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遠遠地,有通傳聲傳來。
「右相,胡兒來了……」
李騰空心想,既有外客來,十一娘也做不出太過份之事,當即逃了出去。
薛白回頭,恰見一道素雅的俏影,飄然之中又帶着些許驚慌。
他起身,走到廳門處,李騰空正帶着兩個婢女迅速穿過小徑,躲回後院。
而另一個方向,那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咚,咚。」
終於,一道肥胖的身影轉過粉壁,安祿山雙手抱着肚子,正在跑動。
他跑得其實也不快,但營造出了一種地動山搖的架勢,顯得十分熱情。
「小舅舅!」
安祿山也看到了站在宴廳外的薛白,笑呵呵地打起招呼,道:「舅舅怎親自來迎胡兒?胡兒受不起,受不起。」
薛白皺了皺眉,腦子裏在想這胡兒為何會過來?
看今日右相府的安排,李林甫該是沒有邀安祿山。那或許有一種可能,安祿山得到消息,猜到他要勸李林甫放過裴寬、王忠嗣,趕來阻止。因為從立場來看,安祿山比李林甫更忌憚這兩人。
但這胡兒知道他想保王忠嗣嗎?此事他今天才說的。
薛白看向那張喜笑顏開的大肥臉,竟是只看到滿臉的憨意。
~~
「原本聖人要招胡兒去興慶宮述職,卻有事耽誤了。」安祿山一坐下就大笑着說起來,「一打聽,原來是舅舅獻了竹紙,真是造福萬民的大好事。」
難為他這一番話說得不露半點抱怨之意,也不用旁人回答,自顧自地就能往下說起來。
「胡兒真是太敬佩舅舅了,今日還給舅舅送去了禮物,才知道舅舅原來到右相府上來赴宴了。這才連忙趕來討杯酒喝,嘿嘿。」
「哦。」李林甫道:「胡兒還去過薛宅了?」
「不僅去過薛宅,往好幾處都送了禮。」安祿山道:「舅舅住的宅院可太小了,胡兒不常在長安,打算與聖人說,把道政坊的宅院,讓給舅舅……」
「不可。」薛白打斷了安祿山的滔滔不絕,道:「安大府是邊鎮大將,我不過一介白身,豈敢讓朝廷命臣讓宅。」
「舅舅你不用客氣。」
「我不是安大府的舅舅,不必再以此稱呼。」
面對這般冷淡的態度,安祿山竟還是眉開眼笑,捧着大肚子道:「說着好玩嘛,舅舅何必這般認真?等舅舅再與右相府結親,大家都是一家人。」
薛白忽然明了過來,確定這胡兒果然是來壞事的。
他知這胡兒往後必會是個大威脅,抿了一杯桂花露,避過其目光。
眼下他實力微弱,遠不是這兩鎮節度使的對手。且安祿山不像李林甫有所顧忌,手底下又多的是精兵悍將。
面對這樣的笑面虎,不宜讓對方察覺到他具有的威脅。
正想着這些,薛白忽聞到一陣香氣,有綿軟之物貼到臂上,轉頭一看,原是李十一娘端着酒杯湊了過來。
「說得好,都是一家人。我可盼着薛郎作了妹夫,好一道玩耍呢。」
李十一娘抿嘴而笑,將自己杯子裏的酒往他杯子裏倒,又笑道:「喝些小果露豈能盡興?來,薛郎嘗嘗我的,共飲一杯。」
「好好好,共飲。」安祿山也是大笑,帶動氣氛。
薛白故作慌亂,手一抬,卻是把李十一娘端起的兩杯酒都灑了。
「呀,我這衣衫。」
「失禮了。」薛白衣袍也被打濕,起身道:「我不勝酒力,這便告辭了。」
與其想着怎麼應對安祿山,不如直接走,反正他已先一步說服了李林甫。
以如今形勢,右相府還沒有強行留客的道理,唯有李十一娘猶不甘心,想試試自己的魅力勝楊三姨幾分。
「薛郎且慢些,我來送你一道。」
李十一娘故意帶着薛白從側院走,繞過小徑,忽然叫喚一聲,卻是肩上的披帛被掛在了小樹枝上。
她似乎想掙出來,一不小心差點把束帶都扯下來,連忙向薛白招手,以帶着命令的嬌嗔語氣喚道:「哎,還不快過來?給我解解。」
這種頤指氣使的驕傲態度,確實為她增添了些許媚惑之感,因為能顯出她的權勢讓男人想要去征服。
不想,薛白徑直走掉了。
「你!」
身後傳來「嘶」的一聲,他頭都懶得回,往前走了一段。
李騰空腳步匆匆從花木邊竄出來,恢復了閒庭信步的姿態走了兩步,方才回過頭來。
「咦,是你。」
「有些事務與右相談。」薛白問道:「你送我出去嗎?」
「好。」
李騰空轉過身帶路,有心想告訴他,他為她做的那些事,與咸宜公主和好、與右相府和解……她都知道。
可話到嘴邊,她卻成了高深莫測的語氣。
「凡塵俗事每能擾人心境,這右相府之事,你莫放在心上,更不必為此困擾。我說過,與你相處是修行。」
其實就是不想讓他為難,但說到後來,她也不知如何自圓其說,遂抬眼看天,淡淡道:「恰如那兩片雲,聚散皆為道法自然之理,不可強迫。」
薛白抬頭看去,只見兩層沉重的烏雲已聚在了一起。
下一刻,有水滴落在他臉上。
「下雨了?」
「嗯?」
李騰空一愣,眼看真是下雨了,莫名有些窘迫,覺得丟臉,匆匆拉着薛白到廊下避雨。
「我不是說……」
「知道,道法自然嘛。」薛白笑笑,看着檐外突如其來的大雨,道:「順其自然。」
……
皎奴拿了傘,轉迴廊下,見薛白與李騰空正並肩看雨,恨不得把這兩人強摁在一起得了,免得有那許多麻煩。
「薛郎,傘。」
「謝了。」
皎奴瞥向薛白,忽想到自己今天難得穿了裙子,該依十一娘的吩咐勾引一下他,以示她是可以隨十七娘陪嫁的。
她遂學着那般含羞抬眸,給了他一個嫵媚的眼神。
薛白似乎被她這一下弄得有些發懵,接過傘,撐開,匆匆走進了雨中。
~~
「薛白,這裏!」
平康坊門處,杜五郎坐在馬車裏探頭看,見薛白出來連忙招手。
「你怎麼來了?」
「這不是擔心哥奴對你不利,過來接你。」杜五郎得意道:「我看這天色就知道要下雨,趕了馬車來,厲害吧?」
「是厲害。」
薛白心想李騰空一個道士都看不出天氣,反倒被這傻乎乎的小子看出來了,總之右相府也是奇奇怪怪的。
「如何?你婚事定了嗎?」
「局勢定了。」薛白道:「恰好搶在雜胡趕到之前,把事態與哥奴說透了。」
「說到這雜胡,你可知他往我家中送禮了?」杜五郎道:「不僅是我家,五楊家還有你老師家,總之是每一家都送了禮物,可比楊釗送禮還貼心,誰都說他好話。」
「有多貼心?」
「這麼與你說吧,連我阿娘都說,這胖乎乎的范陽節度使看起來人不錯,若貴妃不願收他當乾兒子,她可以當他阿娘……」
薛白很快就知道安祿山送禮有多貼心了。
他才回到家中,便聽柳湘君稱顏家娘子請他過去,到了顏家一看,顏杲卿一家也在,韋芸與崔氏正在端詳着擺在案上的三棵老參。
韋芸有些不安,不等薛白行禮,已連忙道:「你看安大府給的禮,只怕太貴重了。」
「遼東的千年老參,乃是貢品,聖人賜給安大府的,一共也只有這三棵。」顏家管事道:「來人說是給三娘治病用,放下禮匣就走了。」
「他如何知曉三娘的病情?」
眾人便看向顏杲卿。
顏杲卿搖頭道:「老夫不過是在河北營田,不值得安大府送如此厚禮,他當是為薛郎來的。」
韋芸憂心不已,道:「送回去吧?」
薛白端起一根老參聞了聞,再想到在右相府的情形,愈發意識到安祿山的手段厲害,不由心中一凜。
之後,他笑了笑道:「師娘收了吧,不妨。」
眼下若不收,安祿山反而要奇怪他為何如此警惕,沒必要再與之正面交鋒,保住王忠嗣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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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府。
安祿山猶樂呵呵地坐在宴廳飲酒,仿佛今日李林甫宴請的是他一般。
「胡兒這趟進京,可是要與右相除掉裴寬、王忠嗣的,如今右相可不要被舅舅給哄住了。」
「急什麼?」
李林甫在安祿山面前也放鬆了許多,不像與薛白交談時那麼警惕,往後一倚,自有幾個侍婢上前,用柔軟的身軀為他作靠背。
「且答應他們又何妨,西北的戰報你可看了?王忠嗣分明能攻下石堡城,猶瞻前顧後,實則暗存窺測局勢之心。」
安祿山嘿嘿大笑,嘲道:「他的戰報,胡兒可看不下去。」
「不,你得看,看看此戰立功的都是何人,及其滅小勃律國一戰立功的又是何人。」
「胡兒太笨了,可不懂右相在說什麼。」
「在此事上,薛白亦不聰明,至今只知籠絡王忠嗣,太死板了啊。」李林甫眼中精光閃動,捻須道:「卻不知老夫只須輕輕一封奏章,即可改變邊鎮局勢,還能將你這胡兒再往上推一推。」
「哦?!」
安祿山不知他準備上什麼厲害奏章,聞此一言,扭動着肥胖的身子,耍寶道:「胡兒可太重了,右相若能推得動,那一定是神仙。」
李林甫真被他逗笑了,回想自己那個順了聖意的極妙辦法,難免得意。
仿佛他真的是只吹了一口仙氣,就把天下的邊鎮全握在手裏了。
抱歉,今天寫得慢,第二章又要晚了,大家不要熬夜,明早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