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不打自招
號舍的門被推開,杜五郎人還未進去,已興奮大喊。
「榜首!可知你這不學無術的竟是榜首?」
然而,四下一看,薛白卻不在號舍。
杜五郎心中訝異,正擔心薛榜首是否又入獄了,忽在案上看到一張字條,上書「回你家了」四字,那字跡相當好看,居然真是薛白寫的。
「竟連放榜都不看?雖說只是歲試。」
杜五郎趕到長壽坊薛宅,先說了薛白得了榜首的喜事,商量着如何慶賀一番。
忽然,他發現薛白不在,才想起那紙條上說的是回昇平坊杜家了。
怪他沒注意,才看到紙條便急忙跑過來了,只好再趕回杜家。
「吁!」
到了側門,恰好遇到薛白、杜有鄰交談着並肩走到前院。
「老夫這便去了。」
說話間,杜有鄰一轉頭見到杜五郎,原本有些許喜色的臉就板了起來。
「阿爺,我們都過了歲試了。」
「真當是自己的本事不成?」
杜有鄰冷哼一聲,翻身上馬,自出門去。
「哎,你得了榜首。」杜五郎以手肘捅了捅薛白,眉開眼笑,「看往後誰還敢說我們是在國子監混日子。」
「沒有人這般說過我。」
薛白轉身,往書房走去。
前方管事全瑞捧着一個禮匣走了出來,道:「薛郎,準備好了。」
「多謝全叔。」
薛白接過禮匣,向杜五郎問道:「伱去趟楊釗家中可好?」
「啊?」
杜五郎吃了一驚。
五月時他曾與薛白一道去楊宅送端午禮,見識了裴柔的熱情,嫵媚的眼神似乎想把他們這少年郎吃掉。
「我不太適合去吧?可若一定要我去,我便去一趟吧。」
「好。」薛白道:「你去,無非是恭喜楊暄通過歲考,往後可能還是同年。」
杜五郎很勉強地笑了兩聲,自嘟囔道:「若與他成了同年,我真是,唉。」
待接了禮匣,他打開看了一眼,裏面是一幅字,是他阿爺親筆所書的「鵬程萬里」。
他阿爺的字雖然不錯,但肯定不值錢,大老遠跑一趟,只送這麼個東西。
看着全瑞走遠了,杜五郎嘿嘿一笑。
「我可不傻,說吧,需我與楊釗說什麼千金之言?」
~~
薛白推開門,杜家姐妹正坐在屋中。
自從他七月去了終南山,回來忙着歲考,已有一個月沒與她們多多相處。
薛白甚至還未告訴杜妗自己有了新的野心。那些事想起來雖然很興奮,實際上卻是慢慢透露比較好。
「今日我從國子監出來,已有人在盯着我。」薛白道:「方便派人在不被跟蹤的情況下傳話?」
「可以。」杜妗道:「我讓曲水去豐味樓,自有許多信得過的夥計遞消息。」
「幫我找到老涼、姜亥,讓他們到國子監見我;再給郭千里送一句話,我已寫下來了;國舅府、虢國夫人府我近日亦不方便去,皆需要帶話;還有,動用我們的人手,追查裴冕……」
在杜妗的經營下,豐味樓雖在菜品上進步不大,規模卻已不可同日而語。
她在平康、宣陽、光德、長壽、興慶諸坊都開了分店,為的不是賺錢,而是為了方便打探、傳遞消息。
曾差點家破人亡,她很在意這些事。
「這次,我們與楊洄夫婦合作?」
薛白道:「只要楊洄夫婦站在我們這邊,對手就很難證明我是薛平昭,繼而把我牽扯進三庶人案。那麼,一個沒有身份的薛白,如何會是攪動長安風雲的幕後黑手?」
「所以,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揭發我們與這對夫婦合作了。」
「我們首先得防着這一手,歲考之事我已有安排。」
杜媗心細,柔聲提醒道:「你這邊雖佈置妥當,卻還要防着公主府那邊出了紕漏。」
「嗯。」
薛白得了提醒,轉頭看她,她反而瞥了杜妗一眼,低下頭去。
他們議論了應對此事的細節,接着談論起局勢。
「三庶人案本已過去,誰都不願多提,如今竟有人不惜牽出此案,僅是為了對付我?」
「是鹽稅一事對哥奴威脅甚巨,他不惜祭出這殺招?」
「安祿山馬上要進京了,哥奴應該在準備着對裴寬動手,何必節外生枝?」
「我看,鄭虔一案,更像是……有人往野獸間拋了一塊肉,引它們打起來。」
「似還有些試探之意。」
薛白原本也有預感,卻不能像她們這般把直覺形容出來。
「這麼說,有人想用此事,提前引得東宮與右相爭鬥,且還想引出『李亨指使李璬誣告李瑛』這個說法。」
「李亨指使的說法,應該是從無人說過吧?」
「是我胡亂推測的。但我並不想過早地參與紛爭,若沒有鄭虔一事,我只打算入仕積蓄實力……」
說到這裏,薛白心念一動,隱約有些猜到可能是誰狀告了鄭虔。
他不久前才提醒過李琮,這麼快,鄭虔的兩份文稿就被人拿出來了,且兩份文稿都提到了李璬。
鄭虔分明還有很多更嚴重的「指斥乘輿」的文稿,為何偏偏是這兩份?可見,對方並非是為了害死鄭虔。
現在再猜對方的目的。
首先,一個親近東宮的官員入獄,右相府一系本能地就要攀咬東宮。自從薛白上次戲耍李林甫之後,有心人已學會利用這一點了;其次,牽出當年的舊事,觀察各方勢力對三庶人案的反應,試探李隆基的底線。
但李琮不該有這麼大的能耐,關在十王宅里,如何能得到鄭虔的文稿?而且,明知李林甫會利用此事打擊鹽官,他更不該如此了。
薛白還是沒能完全想通。
而眼下最重要的首先還是自保。
……
杜妗去安排了事情,再回到薛白屋子,卻見杜媗已不在了。
「辦妥了。」
「好。」
「這次又會有危險?」
「往好處想,我們本是如李适之、裴寬這種要被幹掉的勢力,如今卻還在夾縫間頑強生長。」
杜妗笑了笑。
兩人抵在榻邊。
「今夜我過來?」
「再忍忍,只怕隨時要查我舞弊,把我捉走。」
「嗯?你流血了?」
薛白苦笑,自去終南山了就一直在清修,中間只見了見楊玉瑤,燥得厲害,結果還喝了許多丹參湯。
「太自重了。」
「這麼自重?得好好獎你。」杜妗咬在他耳邊,低聲道:「那等過了這一劫……再過來。」
薛白隱約聽到她說的是「我們再過來」,但不確定。
大概是喝了太多丹參湯,幻聽了。
「……」
「你有聽到有人在喊我嗎?」
「有嗎?」
兩人側耳聽去。
確有一個聲音從前院傳來,越來越近。
「薛白何在?!涉國子監歲考舞弊案,即刻押往大理寺問話!」
~~
從昇平坊被帶往大理寺時,穿過了朱雀大街,薛白忽然聽得一陣嘶仰之聲。
轉頭看去,只見一隊隊人馬正緩緩從南面而來,吸引了無數人圍觀。
「是鷹!鷹!」
孩童們興奮地大喊着。
因為在那支隊伍前方,有武士騎在高高的駱駝上,肩膀上架着通體雪白的大鷹,正在顧盼自雄,很是神氣。
不同的鷹有好幾隻,在獻鷹隊身後,則是一輛大馬車,車上架着籠子,裏面有兩隻漂亮的走獸,似貓似虎似豹。
長安百姓圍觀過去,喊聲越來越大。
「草上飛,草上飛!」
「還有天馬……」
直到薛白走進皇城,最後回望了一眼朱雀大街,還看不到那支獻奇珍異獸隊伍的盡頭。
是安祿山進京爭寵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薛白,這些可是你的試卷?」
「是。」
「有人稱,國子監歲考的後兩場考試你並不在,你作何解釋?」
薛白在大理寺堂中,看着杜鴻漸的眼睛,反問道:「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只怕該杜司直給我一個解釋。」
「此處是大理寺,你當自己是誰?」
薛白鎮定道:「我是天子庠序之國子監生徒。」
杜鴻漸吃驚於他的狂傲,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大理寺卿李道邃、御史中丞王鉷、禮部尚書崔翹。
韋述、蘇源明等涉及此事的國子監官員皆坐在側邊聽審。
東宮平素不插手國事,這次難得才掀起這樁案子。房琯甚至利用了職務之便,直接奏稟聖人,請整肅國子監。理由也很充分,國子監的墮落不是一日兩日了,確有整肅的必要,那便從歲考舞弊查起。
「還敢狡辯,把證人帶上來。」
不一會兒,幾個國子監的生員被帶了上來,皆不敢看坐在那的韋述。
杜鴻漸有備而來,胸有成竹,安排人證一一開口……
「學生趙贊成,歲考時正坐在薛白後一位,帖經試結束之時,學生正在交卷,恰見到薛白掀簾而出,準備擅離考場,被蘇司業帶走了。」
「薛白,你作何解釋?」
「鄭博士被帶走時,我碰碎了硯台,打算回號舍拿一個。」
「確是如此。」蘇源明道:「我是監考,因此隨他取硯。」
趙贊成道:「可是薛白離開後,再未回來。」
「他回了,考場以竹簾相隔,你該是一時沒留意到。」
「有幾次風吹動了竹簾,學生看到他的府位裏面並無一人。」
「你看錯了。」蘇源明只應了簡簡單單四個字。
杜鴻漸聽了微微冷笑,再讓另幾個生徒作證,皆表示只看到薛白離開,沒看到薛白歸來。
「一人看錯,還能人人都看錯嗎?事實俱在,人證齊全,薛白,你還有何話說?」
「你沒有證物;我卻有試卷為證。」薛白道:「你挑選了十名證人以證實我不在考場;我可挑出在考場見到我的五十人來,不知可否將他們放入大理寺?」
「你所謂的五十人都是被你收買的同窗。」
「這十名人證就不能被杜司直收買?」
「詭辯。」杜鴻漸道:「我為何收買人證?」
「是啊,為何呢?」薛白思量着,答不出來。
杜鴻漸則向大理寺卿李道邃行了一禮,道:「廷尉,我有物證,且有更多人證,在歲考當日於別處見過薛白。」
薛白知道,如杜媗所言,咸宜公主府的下人管理不當,已有人被收買了。
杜鴻漸要證明真相併不難。
韋述不等更多證人上堂,已嘆息着起身,道:「若薛白舞弊,無非是老夫提前泄題。此案若要查,當查老夫。」
「韋公此言,是承認了?還是倚仗名望威逼下官?國家取士,乃社稷大事,此案自是該好好查下去!來人,上物證!」
~~
大理寺外,聞訊趕來的杜五郎一臉焦急。
他拽着袍襟奔跑着,不時招呼身後的數十名國子監同袍。
「快!」
他必須得早一些救出薛白,否則這次薛白就會獨自落入大理寺獄了。
終於,他氣喘吁吁登上台階,前方卻有一隊守衛執戟而攔。
「爾等欲造反不成?!」有官員大步而出,喝道:「敢在大理寺門前鬧事?還不退下!」
「我們是人證。」杜五郎喊道:「我們來為薛白作證!」
「荒唐,人證由大理寺召喚,豈有擅自闖入之理?」
話音未落,卻有一人從杜五郎身後竄出,指着那官員的鼻子罵道:「你知我阿爺是誰?!」
「我管你阿爺是誰……」
「好大的口氣,我就是他阿爺!」
忽然,一聲喝罵響起。
杜五郎回頭看去,只見是楊釗大步趕來,一身淺紅色官袍披在身上,竟是穿出了紫袍大員的氣派。
今日,杜五郎就是在楊宅作客,正在賀喜楊暄通過歲試往後必「鵬程萬里」,忽得報朝廷要查歲考舞弊大案。
當時杜五郎與楊暄就趕到國子監召集同窗,而楊釗此時過來,竟是帶了好幾名紅袍官員。
~~
堂上,杜鴻漸已使人呈上更多的證據。
「諸公請看,這份帖經卷子,與詩賦、策問卷子,所用的墨不同。薛白所用的是松煙墨,有淡淡的香味;而這後兩份卷子用的則是鎮庫墨,乃國子監供墨。故而我推測這兩份卷子是國子監官吏代寫的。諸公別急,我還有更多證據,我查了薛白在旬考時的卷子……」
「哪個小人?!」
忽聽一聲喝罵傳來,堂外一片嘈雜。
杜鴻漸轉過頭看去,只見幾個紅袍官員搶過吏員手中的廷杖,直往這邊撲來。
「韋公素有清名,豈容你等鑽營小人構陷?!」
「國子監乃天子庠序,如何有舞弊之事?!」
「……」
喝罵聲中,杜鴻漸眯眼看去,只見到一個高大英俊但一身呆氣的生徒猛地向這邊撲過來。
他認得他,是度支郎中楊釗的傻兒子楊暄,大字不識幾個,也通過了國子監歲考……當然,國子監一直就是這樣。
「尻!我舞弊?!」
「攔住他!」
「住手,公堂之上,不可放肆……」
「嘭!」
來不及了,猝不及防之下,楊暄竟是直接撲到杜鴻漸面前,揮起拳頭,一拳擊在其肚子上。
「我好不容易考過的!」
楊暄不愧是長安混混的渠帥之一,一拳擊出,完全顯出無賴子的氣勢來,瞪向那十名作證的同窗。
「你們想覆試重考?!」
諸人俱感吃驚,場面混亂。
杜鴻漸捂着肚子,敏銳意識到楊暄被人慫恿了,從「覆試」二字可知,必是薛白使人危言聳聽。
「楊大郎息怒,還沒人說你舞弊。」
杜五郎眼看着杜鴻漸想要戳破自己聚眾鬧事的陰謀,連忙叫嚷起來。
先是胡亂煽動,之後,他忽然在那十名人證之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杜訾?你明明要考明經,如何會知薛白在不在?哦,我知道了,你是杜鴻漸的子侄?他讓你造偽證的對嗎?!」
「肚子?」楊暄先是聽得一愣,之後吼道:「你都通過歲考了,還想覆試?!」
「我,我是真看到他不在……」
「還說?」楊暄揮拳威脅,「屁股往哪坐不懂嗎?」
杜訾害怕,只好道:「我,我沒看到。」
「胡鬧,你等敢大鬧公堂?!」
杜鴻漸大怒不已,轉頭一看,見諸公還端坐在那,看熱鬧一般,只好招呼吏役鎮住局面。
「帶人證來,歲考之際,薛白正在咸宜公主府!肅靜!」
「都住口!吵死了!」
「……」
薛白站在一旁,避開了楊暄的口水沫子,事不關己的態度。
他知道杜鴻漸急着證明他勾結楊洄栽贓東宮,但應該可以不用急了,想必楊洄此時已在聖人面前交代了。
~~
大明宮,紫宸內殿院。
一張骨牌才被推出來,李隆基當即吃牌。
楊洄見自己放了牌,有些懊惱,繼續聊着天,道:「聖人若能允小婿說句實話,十八娘是有些呆笨。」
「你才呆笨!」李娘聞言很不高興。
她今日與張汀較上勁了,兩人都贏了頗多籌碼。
「還不呆?」楊洄脫口而出,「聽得幾句話就入宮,你身為公主,本就不宜摻和國事。」
張汀看似專注於骨牌,卻耳聽着這對夫妻一唱一和,偶爾目光一瞥,見有內侍捧着托盤,盤上有幾封文書被鎮紙壓着。
今日聖人本召了張汀、張泗、賈昌打牌,李娘跑來狀告鄭虔訕謗她母親,聖人聽了並不高興。但楊洄說已意識到太容易被人利用,這次學了先查證,遂遞上了文書,又表示下次不再多事。
此舉,竟贏得了一個打骨牌的機會。
張汀手上不敢耽誤打牌,心中權衡,決定冒着被聖人不喜的風險也得給楊洄上眼藥,遂笑道:「駙馬說着『不宜摻和國事』,實則卻遞了東西呢?」
「我錯了。」楊洄當即認錯,「此事與我無關,我為了不讓十八娘瞎摻和,跑了一趟刑部,反成了我瞎摻和。入宮前甚至都聽人說,是我與薛白勾結。」
李娘訝道:「裴冕放人時你在場,說你可疑就罷了。此事與薛打牌又有何干?」
楊洄自覺好笑,道:「他與鄭虔是忘年交,在鄭虔被捉時放了狠話。所以有人說他放棄歲考,跑來慫恿我救出鄭虔。」
「啊?」李娘更訝異。
楊洄啐道:「讓他名氣大,讓他狂。」
李隆基打着牌,忽然譏笑一聲。
其餘三人頓時惶惶,不敢再開腔。
「放棄歲考?他們也想得出來?薛打牌那種汲汲營營之人。」
「聖人英明。」
在事情被詳細奏稟聖人之前,三言兩語給個先入為主的印象,這就夠了。楊洄笑了笑,只管專心餵牌。
張汀一愣,一雙美目瞪着自己眼前的骨牌。
她沒想到,東宮的一手牌還沒出完,牌路已被這輕描淡寫幾句話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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