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切割
長安城一天比一天冷。
薛白在宣陽坊楊銛宅門前翻身下馬,立即有僕從迎上來替他撐着傘。
一路入內,石階兩側站着守門的是金吾衛,庭院裝飾富麗堂皇,不遜於右相府。
步入議事廳,迎面有暖意熏人,兩個美婢乖巧上前,給他脫了身上的錦裘,引着他繞過屏風。
「薛郎來了。」堂內坐着的眾人紛紛起身。
放眼過去,這些楊黨官員,大多都身穿無花紋的淺青官袍,只在前列有寥寥幾個綠袍官員,包括杜有鄰、元載,唯一的紅袍重臣則是楊釗。
隨即,軟壁後傳來了朗笑聲,楊銛從後方轉出,招薛白在上首的側席坐了。
「聽聞阿白近日要納妾,可喜可賀啊,為兄略備了一些薄禮,晚些送到府上。」
「多謝阿兄掛懷了。」
眼下薛白既有聖眷又有作用,莫說納妾了,哪怕是在路上絆了一跤,旁人都能想出理由給他送禮。
今日楊黨眾人議的不是什麼大事,商議怎麼普及竹紙而已。
「過了冬便是春闈,如今已有不少鄉貢隨着秋糧解運提前到達長安備考,其中一些寒門舉子正是我們可招納的。」
「這些都是有可能入仕為官的人才,當使他們知曉該把行卷投到國舅府上。」
「可結社、贈書,舉子結詩社乃常有之事,我等可引導寒門舉子抱團,發放竹紙與書籍。這些出身貧寒的人才多曾因紙貴而受困,與我等志氣相合……」
元載出身貧寒,對這些事極為感慨,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在附和薛白,並提出實質性的建議。
楊銛是不理會這些小細節的,坐在那仿佛一具雕像,只等商議出了結果欣然答允。之後,他才參與到更重要的爭權奪勢的環節。
他承諾過要給杜有鄰謀一個吏部考功司郎中,如此黨羽中又能多一個紅袍官員,春闈之後,為楊党進士謀官也方便。
還在說此事,楊釗見縫插針地道:「阿兄,若我能謀個御史中丞之職,春闈時便可參與擬定進士名單,可為阿兄多盡一份力。」
楊銛道:「是啊,裴公馬上要遷光祿大夫了,只是……」
他沉吟着,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道:「若王鉷能把御史中丞之職空出來,此事自無不可。」
「不錯。」楊銛道:「有了空缺,為兄才好幫你。」
「多謝阿兄。」楊釗大喜,顯然又準備送些大禮。
薛白身上穿的錦裘就是楊釗送的。
他有時想想,身邊不是楊釗這樣的奸臣,就是元載這樣的奸臣,他大概也不是什麼忠臣。
……
這日到了最後,楊銛只留下薛白與元載,商議更機密之事。
「此番,我恐怕有辱使命了。」元載苦笑道:「我丈人素來看我不順眼,由我勸他,只怕適得其反。」
楊銛竟是先安慰了元載,道:「公輔才貌雙全,雖出身貧寒卻年紀輕輕官居六品,真大丈夫,何況用情至深,待王氏體貼,如此好女婿,王忠嗣豈有嫌棄之理。」
「國舅過譽,元載慚愧,終究是沒能說動丈人,薛郎如何看?」
「無妨。」薛白道:「他與李亨三十餘年交情,本就不可能輕易答應,元兄能讓他知曉利弊即可。」
「薛郎還有後手?」元載問道:「可有我能再出力的?」
「王將軍近來是何反應?」
元載雖沒有說服王忠嗣,卻已說服了王韞秀,因此對王忠嗣的行蹤頗為了解,道:「丈人還未得聖人召見,反而先去了東宮一趟。回府之後打聽房琯的下落,得知房琯已外貶,倒是李泌想見他……」
薛白注意到一個細節,王忠嗣原先不知道房琯外放的消息,這說明他其實對東宮諸事參與得不深。
換言之,王忠嗣親近李亨不假,但他們之所以能成為義兄弟,首先在於他是李隆基的義子。
再往後聽,得知王忠嗣要見李泌,薛白點了點頭,道:「如此,事情已可謂順利,接下來我們不動,給東宮一個自救的機會。」
元載一聽,恍然大悟,微微一笑。
楊銛卻很迷茫,問道:「這是何意?」
薛白沉默了片刻,解釋道:「這就與抱得美人歸是一個道理,國舅想讓王忠嗣歸附,總得讓他先確定別的路都走不通。」
「哈哈。」楊銛笑道:「阿白如此一說我便明白了,淺顯易懂。」
這是簡單的說法,若往複雜了說,東宮與李亨,其實是兩個概念。
東宮的範圍很廣,其中可能有太子的妻族勢力、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任職於東宮的屬官,甚至有些人只是單純希望國本能穩固。
李亨有時能代表這些人的利益,但有時候不能,偶爾他個人的利益與東宮利益還會有衝突。
李靜忠為何坑殺薛白?因為妻族利益損害到了太子本人的利益了。
妻族代表的不是夫妻情分,而是一個家族對儲君下注,它屬於東宮的勢力;而宦官無家無業,所有的一切都依附在太子身上,才是代表太子本人的利益。
同樣的道理,當太子本人的利益損害到了東宮利益的時候,自然也會有人站出來,要太子割捨一點什麼。
這才是薛白對坑殺的第一次復仇,用同樣的因果,把同一個困境擺在東宮面前。
~~
崇仁坊,迎祥觀。
王忠嗣獨坐在廡房中,看着亭外的小雪,自捧着酒囊喝着酒。
李泌穿着單薄的道袍踱步而來。
「李先生為何邀我來此?」王忠嗣嘆息道:「韋堅與皇甫惟明便是在此處相會,因此身死的。」
「並非是我邀王將軍前來。」李泌道:「我亦是受人相邀。」
「那是?」
忽有動靜響起,兩人轉頭看去,只見一盛裝女子被引進了道觀後院,正是太子良娣張汀。
「王將軍、李先生,失禮了。」
張汀進了廡房,盈盈一拜,開口便進入正題,道:「今日冒昧相請,懇請兩位能為了穩固國本,救一救東宮。」
這些年,賀知章致仕,韋堅、皇甫惟明等人身死,李适之、李齊物、韓朝宗、房琯相繼外放,杜希望、薛徽漸漸曖昧……輔佐東宮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今日在此的三人,王忠嗣在邊鎮多年,不涉朝爭;李泌年紀輕輕,驟任翰林;張汀更是不滿二十,初為人婦。其實都是倏然之間就被擺到了要承擔東宮命運的位置上。
但利益扯牽,避不開,這次只好由他們來代表東宮的利益。
「殿下讓王將軍查真相,王將軍可查了?」張汀先開口,啟了話題。
「老夫是個只會打仗的粗人,做不來這細緻之事。」王忠嗣道:「殿下所言自是不假,然而,此事真相如何暫且不論。老夫久任、兼統四鎮,與殿下過於親近,總是有錯的。」
李泌聽得微微點頭。
能認下這個錯,可見王忠嗣心裏知曉聖人心意,願意向聖人順服。
當然,太子不肯認錯自有苦衷,因為認了錯也得不到任何聖眷,只會被聖人藉機限制權力從而想殺就殺。這種苦衷,李泌能理解,但不能感同身受。
「錯不在王將軍。」張汀道:「聖人之所以對殿下起猜忌,除了哥奴的構陷,亦是因殿下身邊一些人擅自行事。」
她一開口,王忠嗣與李泌都沉默了。
張汀只好道:「柳勣案發時,李靜忠確是自作主張坑殺了薛白,為東宮結下仇怨。未曾想,薛白成了虢國夫人的心尖好,從此事事與東宮作對。」
李泌沉吟道:「殿下奉旨查裴冕案,只查出一個李靜忠,恐不足以平息聖怒。」
「我亦有罪。」王忠嗣道:「引見回紇商隊為殿下掙些錢財用度,我會向陛下請罪。」
「不可。」
李泌走到門邊,往外探了一眼,道:「邊鎮用胡人之策一出,四鎮節度使之位必保不住。但將軍至少該保一個河東節度使之職。」
王忠嗣沉默。
張汀問道:「為何?」
「張良娣認為,右相提拔胡將,為何?」
「索鬥雞氣量狹窄,恐名臣出將入相,取代他的相位。」
「若再深思一層如何?」
「李先生何意?」
李泌稍稍蹙眉,因不欲妄自揣測人心,但事關重大不得不提,道:「右相得罪太子已至不可彌合之地步,倘若萬年之後,太子繼承大統,恐右相介時將以武力阻止殿下。」
張汀驚得美目圓瞪,訝道:「李先生是說……雜胡?」
王忠嗣沉鬱地點了點頭。
他說過安祿山有異心,其實不是像張九齡一樣會看出什麼「形相已逆,肝膽多邪」,而是李林甫之所以扶植安祿山,原因不難猜想。
既然得罪死東宮了,怎能不留後手?
李泌道:「眼下安祿山滯留長安不歸,表面上爭的是御史大夫,實則是河東節度使。」
「聖人未必會給他。」
「但王將軍一卸任,便再無人能鉗制其人,將軍萬不可向聖人認罪。」
說到這裏,他轉向張汀,道:「此事該由殿下向聖人稟報為妥,自責御下不嚴,請斬李靜忠。再由殿下指證王將軍派遣回紇商隊一事,奪王將軍四鎮節度使之職。」
「如此,太子之位?」
「張良娣放心。」李泌道:「聖人不會廢太子。」
他有句話沒說,換了新的太子,豈有到時那一個威望盡失的太子來得好控制。
張汀又問道:「如此,河東節度使一職可保得住?方才先生說了,萬不可讓雜胡得到河東。」
她正在勾心角斗中迅速成長着,今天又學到了非常多……東宮未必全由李亨作主;李靜忠與她的利益不一致;兵權絕對不能丟;
「若是,能讓人幫忙求情?」李泌以有些疑問的語氣,向王忠嗣問道。
王忠嗣一張沉毅的臉中透出為難之色,末了,點了點頭,道:「老夫估且一試,即使不成也無妨。若能由老夫舉薦朔方、河東節度使人選,雜胡便亂不起來。」
「怕的是將來,安祿山聖眷在身,終與旁人不同。」
「我盡力一試。」
王忠嗣給了承諾。
讓李亨來指證他,他心裏是不會有任何芥蒂,卻可做出不和的假象,以此讓楊黨幫忙說話,讓聖人消除猜忌。
「如此,眼下只有唯一的難處了。」
兩人同時起身,向張汀鄭重道:「請張良娣再勸一勸殿下,向聖人稟明李靜忠之罪。」
~~
入夜,李靜忠端着熱水進堂,只見李亨臉色陰鬱地坐在那。
「殿下怎坐起來了?萬一讓人瞧見,還是快躺下吧。」
李亨沒有回答,而是盯着這個老宦官,目光閃動,眼中神色複雜。
李靜忠被他盯得發毛,心裏害怕,有種不好的預感……回想起韋氏被削髮為尼之前,太子也是這個眼神。
「殿下?老奴可是做錯了什麼了?」
「你能做錯什麼?」李亨淡淡說着。
他心裏很清楚,與妻和離,旁人會知是他妻族有罪;但在旁人眼中,他身邊的心腹宦官若有罪,豈可能是自作主張?
「老奴惶恐。」李靜忠連忙跪下,將水盆擱在李亨腳邊,雙手擅抖,想要為他洗腳。
李亨卻是止住了他,忽問道:「你服侍我多少年了?」
「老奴十歲服侍殿下,已有三十三年了。」
李亨悲嘆一聲,喃喃道:「我這太子當得軟弱無能,屢屢護不住身邊人。如今,他們又逼我除掉伱,如何是好啊?」
李靜忠駭得魂飛魄散,自知死路一條,連忙跪地大哭,道:「殿下……若老奴一條賤命能為殿下消除禍端,老奴情願一死……請殿下往後照顧好身體……」
「起來。」李亨喃喃道:「我絕不會做出如此薄情寡義之事,今夜問你,是讓你明白時間不多了。」
「殿下!」李靜忠猶在泣聲,「老奴願死……」
「結案吧。」李享道:「這案子不是我做的,結案罷了。」
「是,老奴已經找到了『真相』,殿下可記得,三月初,河南尹裴敦復在東海討賊歸來述功,其部下曹鑒醉闖民宅,殺人一家四口。裴寬依律斬殺了曹鑒,正是因此得罪裴敦復。」
「你是說?」
「曹鑒雖死,卻有部下士卒逃亡,斬殺了回紇商隊與裴冕。」李靜忠道:「也許,此案就是這般簡單?」
一樁案子到最後查出如此結果很潦草,但卻是絕大部分朝中官員想要看到的結果,早點結案,讓此事過去。
知道真相、猜到聖心的,往往是極少數人,李亨大可不理會其意見,他已給出了最好的結果,只需要爭取在多數人心中的威望。
聖人會怒,那又如何?他認罪難道就能得到聖人的歡心?只會被捉到把柄圈禁而已。
不認罪也不會被廢,聖人的對手從來就不是他李亨,而是從商周時期開始就賦予一國儲君的權力。
聖人早就意識到了,殺三庶人之身也改變不了儲君帶來的威脅,要剪除的是東宮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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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薛白回到家中。
「郎君,有客來訪。一定要等你回來。」
「是嗎?」
薛白看向了院中的腳印,腳印上已經覆蓋了積雪,想必來人已等了一段時間。
其中有腳印很大,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果然,王忠嗣麾下那名身高七尺二寸的大個子親兵管崇嗣就站在檐下,仿佛在頂着門框。
入堂一看,王忠嗣正坐在那。
「王將軍如何來了?」
王忠嗣寧可與薛白直言不諱地談,也不想通過元載與楊銛聯絡,開門見山道:「我聽聞薛郎有神仙術,斷言安祿山要反?」
「這個李長源,一點秘密都守不住。」
「放心,老夫是能保守秘密之人。」王忠嗣道:「可否助老夫保河東節度使一職?」
「旁人救不得王將軍,你唯有自救。」
王忠嗣道:「我們會讓殿下向聖人請罪,指證裴冕乃李靜忠派人所殺,你可出一口氣……」
「與我無關。」
薛白毫不猶豫地打斷。
他要的是王忠嗣狀告李靜忠,為的是李亨對王忠嗣心生芥蒂,反目成仇,又不是為了給李亨一個機會。沒有討價還價的可能。
王忠嗣微微皺眉,道:「我說這些,非因棧戀權柄,實憂慮邊鎮……」
薛白問道:「王將軍若憂慮邊鎮,何惜一個惡毒宦官?」
「可真相如何?」王忠嗣道:「你所說那些秘事,我查證過,結果得知,裴冕是你派人殺的。」
「好吧,就是我。」薛白無所謂的態度道:「不論李亨說了什麼,我大可承認,我是薛鏽之子,收攏了隴右老卒殺人,王將軍既知道了,大可與聖人明言。」
他擺出的是與李亨全然不同的態度。
王忠嗣深深打量了他一眼,根本不去糾結那所謂的真相,道:「老夫看得出,薛郎心中有蒼生社稷,可否讓一步?」
薛白顯出些許不耐之色,道:「只有這一次了,若太子願向聖人自罪,以示悔過,我會請國舅出手。可若是太子到最後也不願承擔責任,又如何?」
王忠嗣道:「我會與殿下陳述利害,他會答應。」
「好。」薛白道:「那便拭目以待。」
「李林甫、安祿山等人甚至已經做好準備,要以武力阻止太子登極,捍衛自己的既得利益」這不是我瞎編的,是資料中的觀點之一,當然,古代的事誰都不知道了,這是選用了一種說法~~【今天寫得特別慢,第二章短時間能出不來了,比往常都要遲了,大家真的不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