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正文卷第249章進入角色次日天明,老涼見薛白無事,方才放心下來。
雖然事前得到過囑咐,他的擔憂卻是實實在在的。
「阿郎,你沒事吧?我.....
「無妨,都是自己人,你往後可以把自己當作陸渾山莊的人。」
薛白說着,回頭看向宋勉,問道:「宋先生說是嗎?
「縣尉與我情如手足,往後便是陸渾山莊的半個主人。」
「說笑了。
薛白道:「還有一件事得拜託宋先生。」
「但說無妨。
「王彥暹身邊有個隨從王儀,與我的幕僚杜謄有交情,他去找韋府尹狀告高崇,如今被扣在了河南府署。」
宋勉與薛白相識之初,痛斥偃師縣官商勾結,當時大概未曾想過之後兩人要一起私鑄銅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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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說起這事,便顯得有些可笑。
他卻是臉色不變,道:「我與王縣尉是至交,自然不會棄王儀於不顧。但此事
王儀是賤籍,是奴僕。以賤奴之身份告官,卻不肯拿出關鍵的證據,有違唐律。」
薛白道:「什麼樣的關鍵證據。
「賬簿。」宋勉道:「郭萬金的賬簿,走私鐵石、掠賣良人、販售銅幣的記求都有,王彥暹從暗宅偷的。
薛白道:「由我來勸王儀,讓他把這賬簿交出來,如何
「縣尉勸得動他嗎?嚴刑逼供,可是都沒能讓他把帳簿交出來。」
「對這種忠僕,刑訊沒用,我能騙他。」
「好。」宋勉終於在薛白面前放開了些,笑道:「我替你備糧,你替我拿回賬簿。」
「一言為定。
兩人有說有笑,一道離開陸渾山莊,回偃師縣去。
偃師縣署。
宋勵出殯,呂令皓雖然沒去,但也派人表示了一縣之主的慰問。
他與宋家關係也不錯,但偃師縣的高門大戶並不僅一個宋家,相比而言,宋家的底蘊顯然不如大姓世族,呂令皓對他們都是一視同仁的好。
倒未想到,上任縣尉王彥暹與宋勉走得近,現任縣尉薛白也是。
當得知薛白又去了陸渾山莊,呂令皓便感慨道:「個人交情再好有何用?須知人情如紙啊。
郭渙道:「縣尉是年輕人嘛,難免天真了些。」
說話間,他已把一份糧冊遞過去。
明府且看,把高崇徵收的三萬石糧記上,賬面的虧損便平了,另外還余出七千餘石。
「好,祥瑞、酒器準備好了便送往京城。」
近來偃師縣雖然發生了一些讓人心煩的事,又是殺人又是放火,但一點都沒有耽誤呂令皓做正事。
他真是不太明白薛白、高崇火拼到那種程度有何意義?與其拼命爭奪一同樣的心思放在打點關係上,刺史、太守都當得。
年禮才是真正的大事。
「一手進,一手出,本縣實則也沒留下多少啊。」商議過大事,呂令皓感慨着才想起來,道:「對了,說到這三萬石糧,薛白到底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不是孫垣招供?他主事戶曹多年,知道此事不奇怪。」
「本縣派人到牢裏問過了,他說他沒招過。」
「他不敢承認罷了。」郭渙問道:「明府可是有何疑慮?」
「元義衡身為我的幕僚,那夜似乎與薛白走得近了.
話到這裏,薛白已從陸渾山莊回來,到令廊求見。
呂令皓搖頭道:「必又是來討要錢糧,說甚鑄造農具用,得寸進尺,不把本縣放在眼裏。」
他已放權給了薛白三次,此番是絕對不會答應他的,吩咐道:「便說本縣在忙,不見。
「縣尊,縣尉是與首陽書院的宋先生一起來的。」
呂令皓與郭渙對視一眼,不由疑惑道:「宋勉慣愛自命清高,但以往與王彥暹來往,從不到縣署為王彥暹說話,今日來該不會是?
郭渙道:「明府一見便知。
「讓他們進來。
薛白做事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蠻勁在身上,今日果然是來討糧食的。
呂令皓平賬之後雖還有剩下七千石,但已視這糧食是他的了,根本就沒想過要給薛白五千石糧。
「這是縣裏的糧,是吏員差役的俸祿,是百姓的口糧,不是給薛縣尉立功的籌碼。」
宋勉道:「薛縣尉考慮得妥當,高崇走私鐵石一事還是得大事化小,以縣署名義購下這一批鐵石,方好遮掩。否則惹得那些強人不快了,揭破出去,如何是好?」
「五千石糧,都夠五百人吃一年了。」呂令皓道:「這可不是小事,拿縣裏的糧食換鐵石,萬萬不敢。」
薛白馬上便聽出,呂令皓不像看起來那麼糊塗,很多事他分明心裏清楚。
宋勉道:「縣令既知此非小事,可想過,高崇已經拿了對方好幾批貨,這一年的糧食若不給。萬一對方不肯空手而歸,如何是好?」
呂令皓正色道:「本縣豈懼這些人?」
「這樣吧,由宋家出錢,買下這批糧食可好?」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呂令皓無奈,嘆道:「縣署里鑄農具,如何能讓宋家出錢?」
他終究還是得看宋家的面子,畢竟宋家與河南尹以及更多重臣相交匪淺,於是答應下來。
一間黑暗的地牢裏,高崇正抬頭看着石板蓋邊透出的隱隱一點縫隙,心裏滿是對自由的嚮往。
他不在乎丟了官職,想的是只要能脫身去找義弟,天地廣闊,大有作為。
就好比樊牢,當年在懷州當捉不良帥,不見得有多自在,該說是處處受氣。但自從刁丙、刁庚兄弟抗稅殺人,被他私放了,樊牢反而如困鳥出籠。
高崇認為他脫身的機會就在樊牢身上。
薛白痴心幻想,竟想接手他偌大的生意,卻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兩,肯定是接不住的。
這次,呂令皓必然把那三萬石糧吞了,一斗都不可能給出來。到時刁丙帶着鐵石來,要兌現那一年的糧食,薛白根本拿不出來,唯有讓他出面去安撫刁家兄弟。
交易的地方必然在走私船上,他最為熟悉,而他只需要承諾刁家兄弟,高尚能夠給三倍的糧食,足以讓刁家兄弟幫忙殺掉薛白。
考慮着這些,也不知過了多久,高崇每一刻都覺得自己要瘋了,偶爾還想到,哪怕讓薛白來烙自己幾下,也好過這種黑暗中的苦悶等待。
忽然,那石蓋板動了,他不可抑制地也激動起來,緊緊盯着它。
好一會,才有人舉着火把下來。那火把很亮,像太陽一眼耀眼,卻不能像太陽一樣照亮每一寸黑暗。
高崇眯着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薛白。
除此之外,還有一人,有些眼熟。
不等高崇認出這人,對方怒吼一聲,衝上前來,給了他一鞭。
「啪!
高崇獰笑起來,他已經不怕痛了。
「王儀?你個賤奴,你終於讓本縣丞高看你一眼了。」
王儀再次狠狠揮鞭,直抽得高崇皮開肉綻。
「再再來啊。」高崇發了狂,「你怎麼一點勁都沒有,哈哈,不痛。」
「啪!
末了,薛白拉過王儀,道:「來日方長,你先去把賬簿拿出來,讓我的人抄錄一份,我要送給宋勉.....
「你說什麼?!」高崇忽然叫道:「你方才說誰?」
「宋勉。」薛白淡淡問道:「有何問題?
「你,你知道了什麼?」
高崇這才失態了。
薛白的兩句話,比鞭答更讓他驚訝、惶恐。
見此情形,王儀方有了些報仇的快感,重重往高崇臉上了一口,先帶人去拿賬簿。
地牢中,薛白點亮了幾盞油燈,方便看清高崇神情的變化。
火爐也被點起來,烙鐵放到火里燒着。
「我發現,你一直在輕視我,你覺得你能做事我做不了,是嗎?
「你怎麼知道的?你不應該知道.….
「托你的福,呂令皓、宋之悌等人都對我很好。」薛白道:「他們也需要有人代替你做些髒事,我能做,自然就知道了。」
「你,你做不了,你沒有我的實力。
「嗞——」
慘叫聲中,煙氣繚繞。
「你可以說理由,但不要妄下定論,顯得狂妄無知。」薛白道:「還有,你好像還沒有習慣,我才是反賊。」
「啖狗腸!
「記住,我是反賊,你是反賊的狗腿子。我與你主子是一個性質的,不是與你一個性質的,明白嗎?
你就是一個在長安蕩婦裙子裏啖尿的狗面首,你也配與府君相提…....
「嗞——」
好一會,薛白把烙鐵丟到火爐里,心知今天對高崇的心理施壓已經夠了。
「閒話少敘,聊聊樊牢,聊聊刁丙、刁庚兄弟。」
你?
高崇瞳孔一震,驚詫萬分。
薛白這麼快查到樊牢,相當於把他逃出生天的夢都擊碎了。
「樊牢以前是懷州的捉不良帥,他祖上也是顯赫過的,但他阿翁、阿爺都是旁支庶出,家道中落,青年時連飯都吃不起。好在他高大魁梧,又識得字,得貴人賞識,到了懷州當了差役,後來還當了班頭。」
「刁丙就是個種田的,他和驪山刺駕的劉化,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他們認不認識我?
不知道,但開元中旱災後那幾年,他們鬧得凶,漸漸成了亡命徒.」
刁丙重重咬了一口胡餅,抬頭看去,已能望到遠處的偃師縣城。
大雪天裏,他腳下穿的卻是一雙茅草編成的鞋。
這與他有錢沒錢無關,是習慣。其實他的包袱里還有一雙鹿皮大靴,但從小就節省慣了,走遠途他捨不得磨了靴子。
「這天氣一年比一年寒了,到了臘月,黃河不會結冰吧?
「阿兄管得真多。」刁庚道,「怎地,黃河結冰了你還想回老家去看一眼不成?」
「我就是奇怪,高崇出了這麼大的事,不趕緊跑回河北,留下來等這一批鐵石,怪哩。」刁丙道:「我聽說河北不太缺鐵,高尚牽頭讓我們做這生意,為的是讓弟兄們多賺一條活路,高崇沒理由等的。」
刁庚道:「這不說明高縣丞仗義?不把這一年的口糧給大伙兒,他不肯走。換我,我也是這般。」
「我聽說,高崇這次出事,牽扯到劉化刺殺皇帝的事,罪名可不小。」
「阿兄,你從哪聽得這麼多事?」
「過關卡的時候聽的,早與你說了,平日多打聽才能多長見識。」刁丙道:「沒想到劉家那小子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刺殺皇帝,真有膽氣。
「我真服他了,是個人物,解氣。」
「解氣。
話題繞遠了,刁丙問道:「住處安排好了?我們的車馬可多。」
「當然安排好了,就在伊洛河南邊不遠有個小莊子,住得下。」
刁丙道:「你再進城一趟。找到高崇,與他約定好交易的時間,但莫告訴他我們在何處。
刁庚道:「阿兄信不過他?」
刁丙道:「我怕出事。」
說罷,他也休息好了,趕着沉重的騾車繼續行路。
車轍很深,載的貨物顯然很貴重,而草鞋踏過雪地,隱隱顯得有些艱苦。
偃師縣城裏,任木蘭正保護着王儀去找證據,他們身後還跟着兩個夥計。
她現在完全是假小子的打扮了,頭上帶了個幌頭,一身黑衣,腰間挎着把短刀,怎麼看往後都可能成為一個無賴,說好聽點叫「遊俠兒」。
這模樣看得王儀直皺眉,他本以為這批孩子能有更光鮮的前程的。
「阿儀哥,你把證據放在哪了?」
王儀不說,只道:「隨我走便是。」
那本賬簿是王彥暹用命換來的,連韋濟讓他拿出來,他都不肯,要求韋濟先帶人到偃師拿下李三兒。
也是因此,當時韋濟以各種言語推託,讓王儀起了疑心,懷疑到這位素有清譽的河南府尹竟也並不清白。
當時的失望之情,王儀已無法言述。
想着這些,他們往暗宅的方向走去,等再抬頭一看,前方便是興福寺。
任木蘭曾經在養病坊住過,頗為排斥這裏,平時也不常來,跟着王儀進去時皺着眉頭。
她本以為王儀把賬簿藏在什麼隱秘的地方,沒想到王儀花了四十錢,帶着他們去看了濟慈和尚的舍利。
「阿彌陀佛,願恩師以無上佛法庇護四位施主,還請把刀劍放下。」
任木蘭只好放下短刀,進了佛塔第三層中的一個小間。
推開門,有灰塵揚起。
午後的陽光從小窗透進來,金燦燦,竟顯出些佛法的神聖感來。
「小老僧,我來了,你死後我還是第一次來看你。」
她低聲念叨着,目光看去,小老僧已經只成了盛放在金帛上的幾塊灰色小石頭,不由道:「你死後,你的師兄弟們都掉進錢眼裏了。」
王儀伸手,在擺放舍利子的桌案下方摸了一會,摸出一本賬簿來。
「走吧。」
「原來是藏在這裏,你怎麼知道藏在這裏不會被找到?」
「師縣最沒人來的就是這裏了。」王儀道,「受了濟慈大師恩惠的人拿不出錢來看他,拿得出十文錢的人嫌他礙事。」
任木蘭沒心沒肺地笑了笑,回頭揮揮手,道:「多謝小老僧保佑,賬簿沒被壞人找到。
王儀緊緊攥着賬簿,將它交給薛白前猶有些不安,遂找機會問了任木蘭幾句話。
「你說,薛縣尉為何留着高崇?」
「不然呢。」任木蘭理所當然道:「交給朝廷,也許就被朝廷放了。」
「但,他行事,與我所見過的所有官員都不同。」
「那他能為王縣尉報仇不就好嗎?你不解氣嗎?」
任木蘭道:「那不就是了。
被她這麼一說,王儀根本沒有解惑,反而連原本有的隱隱一點猜測都亂了。
但他知道李三兒是死在薛白手裏的,最後還是將那賬簿交出去。
於薛白而言,這是接手高崇事業很重要的一樣東西,連忙叮囑杜始安排人抄錄一正在忙着這些,施仲再次趕來了。
「刁庚回來了,問我們糧食準備好沒有,他們已經可以交貨了。」
薛白笑了一下,與杜始對視一眼,眼中再次有一種被點燃的興奮。
他們終於要接手第一批謀反的物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