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嬰寧的臉白如紙 她似乎想要抬起手來抓住什麼 但只是在虛空裏抓了一把 整個人就軟軟地栽倒在地
《傳道書》中說:虛空的虛空 凡事都是虛空 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 都是虛空 都是捕風
所謂虛空 在希伯來語中其實就是「一口氣」的意思 呼出來就消失不見 而英文實在找不到對應的詞語 最後只得用「無意義」來翻譯這個詞
是的 這一刻 在夜嬰寧的心底 已經別無其他語句可以詮釋她的情感 唯有一句無意義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良善的好人 她的單純和幼稚早就在孤兒院磨沒了 那裏的孩子早熟又敏感 甚至睚眥必報 過早地看透了世間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但是 她相信人活在世 還是要能夠分辨起碼的好與壞
對她的好的人 她要加倍地好 對她壞的人 她更是要百倍千倍萬倍地回敬過去
只是現在 她感到一絲茫然 回顧自己這許久以來的忙忙碌碌 竟然有大半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先入為主果然致命 因為周揚一開始對她的冷淡和厭惡 讓她由始自終都將他放在了一個敵對的位置上 智子疑鄰的故事 恰恰深刻地體現在她和他的關係上
「是、是我……是我自己割腕的嗎 」
她吃力地嚅動嘴唇 整個人已經虛脫 倒在地上 只是這一次 周揚並沒有伸手去攙扶她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蒼白的面色 片刻後 周揚才忍不住牽動嘴角 一點點加深笑紋回答道:「你既愛美又怕疼 怎麼可能真的下得去手 你原本只是想嚇我 但是依我猜測 只可惜那刀片太鋒利 你下手的時候力道和角度都沒掌握好罷了 」
說這些話的時候 不知道是感概還是嘲諷 他的臉上一直帶着淺淺的笑意 看得夜嬰寧渾身都冷得直打顫
是的 這是一對深陷在情|欲中互相逼迫互相折磨互相利用的男女 怪不得 周揚對她是那麼的奇怪 愛 恨 交織 愛的時候恨不能為了她去死 恨的時候則恨不能和她一起去死
「一千八百萬 呵 一千八百萬 原來 我還欠了你一千八百萬……」
夜嬰寧勉強支撐起身體 苦笑着喃喃自語 一遍遍重複着這個數字
算不上天文數字 只是輾轉於唇齒之間 帶着隱痛
見她如此哀戚的模樣 周揚忍不住側一側頭 斜着眼看她:「這數字有什麼不對 」緊接着 他將雙手抱在胸前 輕聲笑着開口問道:「怎麼 你要去賣嗎 」
他們兩個自然比誰都清楚 夜家如今只是個空殼子 徒有虛表罷了 夜昀夫婦這些年的積蓄 早就已經全部壓在了御潤珍珠新落成的科技園上面 半年前就再也抽不出哪怕幾百萬的流動資金 更不消說替夜嬰寧填補欠債 否則 她也不會鋌而走險去借高利貸
周揚的故意侮辱沒有惹怒夜嬰寧 聽了他的問話 她反而輕輕地笑起來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淡淡道:「賣 從咱們住的別墅區走出去 每天下午 保姆牽着出來遛彎的貓狗但凡拎出來一隻都要幾萬塊 它們血統好 連爺爺奶奶都能查出來是誰 我這樣的人 按照零件拆開來送到黑市 兩隻腎都割下來也不過一萬出頭 我拿什麼去賣 」
他沒料到夜嬰寧竟然會這樣說 仿佛被驚得有些愣怔 半晌 周揚才狠狠握拳 冷哼道:「你別妄自菲薄 聽說英國的高級應召女郎一次就能收費4萬英鎊 折合一下差不多是40萬人民幣 算算看 一千八百萬也不過是跟男人上四十五次床而已 想想你昨晚表現得不錯 我倒是願意把錢花在這上面 」
話一出口 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不已
不得不承認 這樣的話 很傷人
不是聽不出來周揚話語裏的奚落和諷刺 夜嬰寧本就慘白的臉色此刻已經白得近乎透明 臉上的淺藍色血管幾乎都肉眼可見 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 因為手腳無力 她的姿勢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可笑 就像是一隻在奮力破殼而出的小雞仔似的 搖搖擺擺
她站穩以後 伸出手 輕輕將腮邊的一縷髮絲捋到耳後 然後平靜地開口道:「我從來不喜歡欠別人 相比於人情 金錢卻好還多了 連本帶利 我欠你兩千萬 你說得對 這麼簡單的數學題我還算得明白 兩千萬除以四十萬 是50 周先生 我讓你上50次 隨你怎麼玩 只要你開心 50次之後 我們兩不相欠 這樣可以嗎 」
說完 夜嬰寧歪了歪頭 神情里毫無悲傷 反而在衝着他笑
心裏越疼的時候 就要笑得越美越甜 因為玫瑰本就是由淚水澆灌出來的花兒
周揚渾身一顫 掀起眼皮 靜靜地對上她的眼
她明明就快哭了 可是還是在笑
「滾 」
他再也忍耐不住 重重地揚起手 那手掌就貼着她的臉頰 帶起一股風
然而夜嬰寧並不閃躲 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 木偶似的站在原地 眼看着 周揚的手已經落下 最終卻只是仍舊貼着她的臉頰
他恨恨放下 掌心捏成拳頭 到底還是下不去手 再也不能像當初那樣甩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到底是誰變了 這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上天不懷好意的玩笑吧
她垂眸盯着腳尖兒 剛想扯着嘴角笑笑 冷不防卻從眼角落下兩滴水珠 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滾了 你要上我的時候 再喊我 」
這一次 夜嬰寧順從地悄無聲息地邁步離開房間 她的尊嚴已經成了一口氣 呼出去就沒有了 在他的面前 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她永遠不能張開嘴對他吶喊 說那個不是我 我沒有做過那些事
她早已和這個身份無法剝離 如果硬要剝離 那就是好比錯骨分筋 抽血割肉
房門關上的一剎那 她靠着門 任由身體慢慢滑落
整個人蜷縮在地 走廊比房間要陰冷得多 待得久了 整具身體都彷佛成了一根冰棍
原本漸漸趨於明朗的二人關係 再一次陷入了陰霾 而且這陰霾就像是中海的天氣 似乎永不見陽光 陰沉灰黃得讓人喘不過氣 絕望
而一扇門內 男人早已暴躁如一頭失控的猛獸 他抓起那把槍 發狠似的一遍遍將剩餘的仿真子彈全都塞進去 一股腦兒將遠處的靶子射成了馬蜂窩
整個三樓 一直迴蕩着砰砰砰砰的槍聲 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