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反其道而行
夕陽如血,把天空中的白雲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草原比較貧脊,泛黃的野草就象一個疤痢頭,東一塊西一塊的佈滿大地,而這不多的野草現在也被牧人們收割的差不多了,地上零星的還有一處處草堆,等着運進寨子裏去。
羊群也象一朵白雲,在這貧瘠的草場上飄浮着,到處啃着殘留不多的草梗。小野可兒與諶沫兒並轡從山嶺中馳來,策馬登上一處高坡眺目遠望。
朵朵白雲在藍水晶般澄澈的天空中緩緩移動,那棉絮般的雲彩,低得似乎仰頭一箭就能直穿進雲里去。在他們眼前,是幾百隻羊,如果一個從未見過牧場的人到了這裏,或許會驚詫於這樣龐大的羊群,可是一個部落,至少也得保證一人擁有十隻左右的羊,這樣才能保證生活所需和羊群的繁衍生息,以野離氏族群的人數來說,這些羊實在不多。
但是現在夏州李氏同吐番人鏖戰正酣,為了籠絡諸部,對他們的盤剝便少了,再加上同蘆嶺州秘密做的生意換來了一筆錢財,他們相信明年春上就能漸漸地恢復元氣,羊群和馬群也會滾雪團一般地壯大起來,草場是個問題,不過還有山嶺做為補充,通過與蘆嶺州的生意換些糧食回來,環境是會改善一些的。
緩坡上是一群群的羊,坡下兩箭地外,就是野離氏的族帳。沒有圍欄,應該是大門的地方有一道矮矮的籬笆,中間開一個能並排過兩輛車的口子,籬笆向左右各延伸出去幾十米遠,此外的地方仍是一片草原。
這樣的柵欄和大門純粹是象徵性的,在大門外,樹着一根高杆,高高的旗杆上,沒有大旗,卻繫着幾綹馬尾,馬尾在風中飄揚,那就是野離氏部落的標誌。
此刻,正有二十多輛大車沿着那條純屬擺鳳的大門魚貫而入,護衛的人員在三百人上下。諶沫兒勒住坐騎,眺望着那支遠來的隊伍,她胯下的馬兒安閒地低頭吃草,在馬臀上搭着幾隻雉雞和一條狐狸。眼尖的人可能會注意到,那隻雪白的狐狸皮毛完好無損,眼睛的地方卻是一個血洞,一箭射進眼睛,才能保證皮毛的完好,從而賣個好價錢,而一個女孩子有這樣的好箭法,卻也着實了得。
「小野可兒,這個楊浩,還真的挺了不起呢,橫山各部落的頭人個個都比狐狸還要狡猾,不管是麟州、府州還是咱們,和他們打交道都頭痛的很,他們如今居然肯乖乖地趕來赴會,還帶了這麼多準備出售的東西,莫非真把楊浩當了財神?」
她踢踢馬腹,向前走出幾步,欣然笑道:「他們能不能從楊浩那兒賺到錢我不知道,楊浩可是先賺了他們一大筆錢。還有兩天才是大會之期,許多部落早就到了,楊浩運來的那些酒已經賣掉了大半。咱們也跟着沾了光,那些借住咱們部落帳蓬的客人,食用咱們提供的牛羊,這幾天賺下來的錢也着實不少。」
小野可兒聽她一口一個楊浩,言辭之中雖無甚恭敬之意,卻不無敬佩,不免有些呷醋,他哼了一聲,昂起頭道:「那又如何,草原上,實力稱王,講得是騎射武藝。一個富有的人就像一頭肥羊,哪頭狼不惦記着他?草原上的男兒,就得有真本事,才能頂天立地。」
諶沫兒是個聰明的姑娘,聽出情郎話中濃濃的酸味兒,卻故意逗他:「是呀,可是楊浩的武藝也不差啊,不止不差,簡直是只有萬能的白石大神附身才有他那樣的本事,那麼巨大的石頭,輕輕一掌便被他拍進土裏,神跤手日達木基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敵,這也就罷了,聽說他還剿滅了好幾座大寨,東陽氏近千帳的大寨子,居然舉族屠滅,好威風啊。」
小野可兒聽了,一張臉拉得長長的,跟他胯下駿馬的那張馬臉也差不了多少。他酸溜溜地道:「是呀,楊浩是財神,還是武神,是咱們党項七氏的共主,就連五了舒大人想一門心思地想把爾瑪伊娜嫁給他呢,你要是喜歡,那就去找他好了,反正上次在蘆河嶺的時候,他就對你色眯眯的很有意思。」
諶沫兒大笑,她捂着肚子直起腰來,格格地笑着,用馬鞭在小野可兒肩上輕輕地抽了一下,說道:「不管楊浩是不是白石大神的寵兒,亦或是我們草原上未來的主人,諶沫兒心中可只有一個人,他就是野離氏部落的勇士小野可兒。那個楊浩啊,就算他做了草原的王,我也不屑看他一眼的……」
小野可兒聽了諶沫兒的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柔聲說道:「我的心中,也只有野離氏部落的百靈鳥,我最愛的諶沫兒,就算是草原上最皎潔的月亮爾瑪伊娜在我心中也不及諶沫兒的萬一。」
小野可兒的綿綿情話還沒說完,就見諶沫兒直勾勾地看着遠方,一臉的驚訝,小野可兒詫異地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見遠遠奔來兩個人,身後居然還跟着四匹馬。
草原上的戰士長途奔徒作戰時,富有的部族就會攜帶多匹戰馬,隨時換乘,以保證戰馬始終有充足的馬力,保證奔襲和戰鬥時的腳力。如果有極重要的軍情,信使也會帶着幾匹馬一路換乘,連續前進。現在只有兩個人,顯然不是長途奔襲的戰士,那就是信差?哪裏的信差會這麼急,用換馬之法急急趕來野離氏部落。
小野可兒緊張起來,忙道:「一定有極重要的事,我們快過去。」
小野可兒一言方了,諶沫兒已叫了起來:「是他,是他,竟然是他!」
小野可兒愕然道:「是誰?」
諶沫兒的目力比他還要遠,此時已隱約看清了那疾奔而來的兩名騎士的模樣,其中一人赫然就是她剛剛說過的不屑去看一眼的楊浩。
楊浩和唐焰焰穿着剝自銀州兵身上的袍子,戴着氈帽,以六馬換乘,兜了一個圈子,既不去無定河邊與木恩等人匯合,也沒有掉頭趕回蘆嶺州,而是直奔野離氏部落而來。
茫茫草原,李光儼區區兩百人哪有可能堵住所有的道路,在他想來,楊浩脫險,要麼徑直逃回蘆嶺州,要麼趕去無定河與他的部下匯合,絕無第三條路走。舍了商隊去野離氏部落那是不可能的,他召集橫山諸羌靠的是又打又拉恩威並用的手段,如今商隊被截留在半路,無法與諸部做生意,他赤手空拳趕去野離氏部落做什麼?
再者說,他身邊已沒有幾人護衛,野離氏部落中此刻魚龍混雜,其中有些人同被他滅寨屠族的羌人部落沾親帶故,如果見他帶不來漢人的商賈隊伍購買草原上的貨物,又見他孤身一人,難保不會有人起了殺機,楊浩趕去送死不成?
以他推測,楊浩趕去無定河畔與商隊和侍衛匯合,然後再繼續趕往野離氏部落的可能是最大的,因此他帶着自己的人埋伏在木恩營盤附近,希望截殺楊浩。可他實未料到,楊浩這個宋人知府,竟是多年來逃亡在吐番人草原上的李光岑義子,如今更在秘密會盟之後成為党項七氏的共主。知己而不知彼,李光儼這一遭可是料錯了。
楊浩那日雨中坐在洞口思量許久,想到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主意,他本沒想這麼早與夏州李氏的人正面衝突,但是這次李光儼行刺不成,勢必不會就此罷休了,只要吐番人給他們造成的麻煩一解決,李光儼必會出兵對付蘆嶺州。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何況他從赫連將軍口中問出了一些極有用的消息,正可為其所用。正如李光儼行險一擊險些要了他的性命,他若行險一擊,其巨額的回報,同樣值得他去冒險。
於是楊浩打定主意,離開那山嶺後,立即便向野離氏部落趕來,中間繞了一個小圈子,又向路遇的牧人確認了一下道路和方向。唐焰焰雖不想穿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卻也知道楊浩所謀非同小可。自家夫君要做一件大事,這種時候她可不敢拖後腿,楊浩的前程,今後可就是她的前程,於是也乖乖換穿了羌人的服裝已掩人耳目。
兩個人一路換馬疾行,一天一夜下來,跑的精疲力竭,終於到了野離氏的部落。遠遠看到前面飄着馬尾的旗杆,和那象徵性的轅門,楊浩大喜,他奮力揮鞭,用那麻木的雙腿使勁夾緊馬腹,正欲一鼓作氣衝進門去,斜刺里忽地奔出兩匹駿馬攔在他們前面。
楊浩一驚,趕緊一勒馬韁,奔馬急停,「希聿聿」一聲嘶鳴,他抬頭一看,只見攔在馬前的少女十分眼熟,心急之下一時竟未想起她的身份來,只是急聲問道:「蘆嶺州來此販酒的人何在?」
諶沫兒本要質問他為何只帶一人倉惶而至,不想楊浩倒先兇巴巴地問起她來,怔了一怔,她本能地答道:「那人正在寨中賣酒,你尋他做甚麼?」
楊浩這時才記起她的名字,大喜道:「諶沫兒姑娘,快帶我去,十分緊要,萬分緊要,片刻延誤不得。」
「喔!你隨我來。」一見楊浩聲音沙啞,一身風塵,神情十分急迫,湛沫兒也不覺惴惴起來,她與情郎私下打趣時怎麼貶低楊浩都沒關係,可是楊浩這七氏共主的身份卻不是假的,他神情如此急迫,難保不是有什麼關係到野離氏的大事。
諶沫兒一撥馬頭,引着他急急馳向營寨,楊浩心急火燎隨之便走,小野可兒一見諶沫兒方才還說的好好的,這會兒在楊浩面前卻是這般溫馴,便不忿地嘟囔道:「方才還說不屑看他一眼,現在卻是這般聽話。」
他不悅地說着,忽地察覺有異,扭頭一看,就見旁邊馬上一個羌袍美少年,正瞪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狠狠地看他,登時不悅道:「你看甚麼?」
不想唐焰焰竟是同時與他開口,語氣很沖,說的也是這句話。兩個人一言出口各自怔了一怔,隨即各自冷哼一聲,一抖馬韁,便追着楊浩和諶沫兒的身影去了。
葉之璇坐在一張大躺椅上,兩隻胳膊架在椅子上,肩膀上落了一頭顧盼有神的雄鷹,他那雙大皮靴子擱在前面的桌子上,從兩隻腳丫子中間露出的縫隙里看着前面站着的那個男人,懶洋洋地道:「米其林納,我說你都賒了幾回酒了呀,我這酒可不愁賣啊,你老是這麼賒着,瞧瞧,瞧瞧,就你這德性,拿什麼還債吶?」
秋風已經涼了,眼前那人卻未着內衣,只是赤膊穿了件羊皮坎肩,下邊是一條類似於犢鼻褲的破爛褲子,腰裏系了一條麻繩。看他年紀,大約五十上下,酒糟鼻子,松馳的眼袋,站在那兒木訥地陪着笑臉,手指輕微地哆嗦着,明顯是得了酒精依賴症。
葉之璇剛來野離氏部落時,心中着實的有些恐懼,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暗戀摺子渝姑娘的事情被壁宿打了小報告,楊浩這時有意把他送入虎口。在他的印象中,草原上的人都是極兇惡的,他們隨時揣着刀子,一言不合就出手殺人。野離氏更是野蠻中的野蠻,據說野離氏還經常吃人的,自己細皮嫩肉的……
這一路趕來,他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戰戰兢兢地進了野離氏部落,經過幾天的接觸,他才發現傳言不實,草原上的部落一如漢人的社會,同樣有尊卑、同樣有秩序、同樣有他們的禮法約束,那些人高馬大、身材魁梧的漢子在自己的部落中也同漢人鄉裏間的百姓沒甚麼兩樣。
所以他的膽子就慢慢大起來,他還發現草原上的人特別的嗜酒,許多人嗜酒如命,家中僅有的一點口糧和財物,甚至所余不多的牛羊,都捨得拿來換酒的,為了能多換一點酒,所有的人對他這個販酒的大客商都恭敬的很,見了他甚至露出十分討好的模樣。
一來二去,怯心全無,葉之璇倒比在中原時還要囂張,儼然成了一個坐地經營的惡霸行商,這些日子換來的牛羊草藥和皮毛等物,價值比他運來的劣酒已超出數倍。
面前那羌人米其林納陪笑道:「葉掌柜的,總是這么喝你的酒,我也覺得過意不去,可是家裏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抵擋了。但是你放心,我草原上的人是不會賴帳的,你瞧,我這次來就帶了換酒的東西。」
米其林納扭過頭去,兇惡地叫道:「格尼瑪澤,過來。」
一個穿着破舊爛袍的羌族少女畏畏縮縮地站在不遠處,米其林納走過去,一把扯住那少女,拉到葉之璇面前,搓着手討好地道:「葉掌柜的,你瞧,這是我的女兒,我把她送給葉掌柜的當個使喚人,用來抵債,還求葉掌柜的再換我兩壇好酒。」
「你女兒?」葉之璇瞪大了眼睛,只見眼前這少女大約十一二歲年紀,衣着破亂,頭髮蓬鬆,眉眼倒還清秀,要是好生打扮打扮,倒也拿得出手,不禁詫異地道:「為了換兩壇酒,你……你把自己女兒也抵當了?」
米其林納涎着臉笑道:「嗨,一個女孩兒家,生來就是賠錢貨,葉掌柜的您是富人,家裏又富有,她跟着你,還能吃口飽飯,享幾天福不是?葉掌柜的,你要是看着還順眼,能不能……嘿嘿……能不能多送我一壇酒啊?」
就算買個使喚丫頭,怎麼也得八百吊錢,那得買多少酒啊?葉之璇眉毛跳了跳,心想:「草原上的人真是怪異,百年的老參、虎骨麝香,還有這水靈靈的女孩兒,在他們眼中竟不及一壇劣酒金貴,嘿!我要是改行專同他們做生意,似乎也不少賺吶。」
那少女見葉之璇一雙賊眼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不禁畏怯地直往父親身後躲,米其林納卻高興起來,只道葉之璇看上了她,急忙把她推到自己身前,嘿嘿笑道:「葉掌柜的,你看……用我的格尼瑪澤抵你的酒帳,還能……還能送我幾壇吶?」
他舔舔嘴唇,貪婪地看向葉之璇身後碼得整整齊齊的那一壇壇酒,葉之璇把腳收了回來,恥高氣揚地道:「我在這兒,手底下就是幾個夥計,還真缺掉貼身的婢子照顧,嗯……你女人,會侍候人吧?洗衣做飯、端茶遞水,性情乖巧嗎?」
他剛說到這兒,遠遠兩騎快馬一前一後急急奔來,到了他的帳蓬前猛地止住,前邊馬上少女住他一指,說道:「那個酒販子就在這兒。」
「誰誰誰……誰酒販子啊?本少爺可是做大生意的,我說諶沫兒姑娘,你就不能叫我一聲葉掌柜的?」葉之璇不耐煩地揚起臉來,一眼看清諶沫兒身後那人,不由哎喲一聲,怪叫道:「我的爺,你可來了。」
楊浩翻身下馬,雙腿血脈不暢,向前踉蹌兩步,葉之璇會做人,趕緊殷勤地上前扶住,楊浩看看他肩頭的雄鷹,臉上露出喜色,說道:「快,快進去,我要寫封信,要馬上送出去。」
「好好好,你慢着些。」葉之璇不敢多說,趕緊攙着他走進帳蓬,米其林納狡黠的眼珠一轉,立即大聲說道:「葉掌柜的,你不反對,那就是同意啦啊。我這女兒送給你了,我可不欠你的酒帳了。」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帳蓬邊上,徑自抓起兩口酒罈子攬到懷裏,騰出手來又提起一壇,旁邊夥計上前阻攔,米其林納大聲道:「葉掌柜的可是同意了的。」一邊說,一邊把女兒往前一推,抱起酒罈子就跑,那副歡天喜地的模樣,也不知佔了多大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