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絕戶計
「姓胡的,出來!」
門「咣當」一聲被踹開了,幾條彪形大漢晃着膀子闖進院中,一個個半裸胸襟歪戴帽,橫眉立目沒個正形,一時間鬧的雞飛狗跳。
胡老漢聞聲驚惶地趕出來,一見裸着黑黝黝胸膛的那條大漢,認得是城南一帶有名的潑皮頭子張興霸,心中不由一驚,趕緊上前陪笑道:「張五爺,您……您這是做什麼?」
張興霸斜着眼睛睨他一眼,伸出兩指從懷裏慢慢挾出一張紙來,順手抖開,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陰陰笑道:「睜大你的一雙狗眼,給爺爺看個清楚。」
胡老漢退了兩步,定睛一看,認得是自己與行錢人劉忠簽訂的那份借款合同,不由得一驚,失聲道:「張五爺,您這是……這是?」
張興霸獰笑一聲道:「這是你借錢的憑據,劉爺可跟你耗不起,也不想自降身份和你這樣低賤的人物打交道,如今你這張借據已經折讓給咱了,爺爺今兒登門就是來收錢的,三天之內,把錢給爺準備齊了,要不然……嘿嘿嘿嘿……」
張興霸一陣冷笑,胡家閨女急急從裏屋跑出來,見此情形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胡老爹,慌張喚道:「爹爹……」
胡家姑娘布衣釵裙,卻是深山育俊鳥,柴屋出佳麗,別具一番美色,尤其是那種清純善良、質樸溫柔的味道,是在許多城裏姑娘身上見不到的,難怪吃慣膏腴的劉忠會對她念念不忘。
張興霸一見胡姑娘,不由得色心大起,胡家居然敢把事情捅到他姨丈那兒去,已是徹底地激怒了劉忠,他是絕不容許這種事情再度發生的,如果旁人有樣學樣,那他們劉家在泗洲今後如何逍遙?
不管如何,他劉家還是要倚仗鄧祖揚的,如今事情已經泄露,他心中那點憐香惜玉的心思便收起了,不敢再打胡家閨女的心思,不過他卻是發了狠心,一定要讓胡家家破人亡,給其他人一個教訓,是以早就授意張興霸,不管使什麼手段,都要讓這膽大包天的人家從此消失。
有了劉忠的吩咐,張興霸自然是肆無忌憚,他淫笑着在胡姑娘粉腮上摸了一把,笑眯眯地道:「夢霏姑娘,這可是越長越水靈啦,瞧着叫人心裏就饞得慌。聽說,劉爺有意清了你們家的債務,娶你過門兒作個妾,你瞧,進了劉家門,吃香的喝辣的,這不是挺好嘛,你這老子不識抬舉,現如今惱了劉爺,得,這債轉給張某了,要不然你嫁給我得了,做了我張五爺的渾家,嘿嘿嘿,自己丈人的債嘛,我可以考慮……寬限你個三年五載的。」
胡夢霏氣得俏臉緋紅,扶着老爹連連退了幾步,避開了他的魔掌,對他怒目而視。張興霸不以為忤,聳聳肩道:「胡老漢,爺給你面子,今兒可是親自登門,話就摞在這兒了,三天之內還債,一共四十八貫,到時收不到錢,爺可要收房子收地了,有字據在手,官司打到州府衙門爺也不怕,哼!」
胡老漢失聲道:「怎麼……怎麼又成了四十八貫?」
張興霸白眼一翻,沉下臉色道:「這幾天不算利錢的嗎?嗯?哥幾個,走了!」他把手一揮,調頭向外就走,手下兩個打手跑去雞窩裏把兩隻老母雞都給抓了出來,翅膀捏在手裏,跟在張興霸後面吆五喝六地走了。
「閨女啊,咱們……咱們如今可怎生是好?」胡老漢驚惶失措,忍不住流下淚來。
胡姑娘也不覺泣下,父女二人哭泣半晌,胡姑娘把眼淚一擦,咬牙說道:「爹爹不必為難,女兒……女兒去尋那劉忠,答允了他便是。」
「那怎麼成。」胡老漢一把拉住女兒:「那劉忠是個什麼貨色,爹爹也是知道的,怎麼能推你入火坑?再說,你與證才打小兒就有了婚約,爹豈能幹出那讓人戳脊梁骨的事兒?」
唱黑臉的剛走,唱紅臉的就來了,父女二人正說着,一個青衣小帽、面色有些陰沉的中年漢子背着雙手踱了進來:「喲,這大清早兒的,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胡老漢抬頭一看,見是泗洲城有名的大豪紳周望叔府上的一個外院管事,周家在城南也有一大片地,這位管事姓楚,叫楚攸嘯,平素時常到莊園附近晃悠,胡老漢是認得這位貴人的,忙擦擦眼淚,垂手道:「楚爺。」
「呵呵,有什麼為難事兒呀,跟我說說。」楚攸嘯笑吟吟地勾過一隻杌子自顧坐了下來。
胡老漢把事情源源本本地一說,楚管事瞄了一旁正低頭垂淚的胡姑娘一眼,嘆口氣道:「劉忠這人,心黑着吶,他看了你女兒,你當初就答應了也罷,這一難也就捱過去了,你去寺里上香就上香,何必拿着府台大人家的小姐當觀音娘娘呢?你看,這事兒捅上去了,鬧得劉忠面上不好看,莫說你不願賣女兒,就算夢霏姑娘孝順,為了你胡老漢甘願舍了自己這身子,劉忠也是絕不肯再要的了。你還看不出來,他把這借據轉給張興霸,那是發了狠的要讓你家破人亡啊!」
胡老漢跺腳道:「我……我去府衙擊鼓鳴冤去!」
楚攸嘯臉上笑容不變,眼中卻露出針一樣鋒利的光芒,陰聲笑道:「呵呵,鳴冤?敢問你冤從何來啊?你欠了債,是真的吧?白紙黑字擺在那兒,當初借債的時候就知道它是利滾利的高利貸,人家也沒瞞着你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現如今還不上債了你就想鳴冤?鄧知府那是覺得自己家親戚給他丟臉,這才約束了劉忠,換一個債主去,依着王法,他是斷斷不可能給你說話的,你打官司有用麼?你忘了咱泗洲朱員外打了幾年官司,落得個什麼下場了?」
胡老漢失魂落魄地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楚攸嘯嘿嘿一笑道:「說起來,我這兒倒是有個辦法,不曉得你胡老漢意下如何。」
胡老漢兩眼一亮,趕緊撲上前道:「楚管事,您有辦法?您說,您說,我這兒聽着呢。」
楚攸嘯摸摸八字鬍兒,慢條斯理地微笑道:「胡老漢,你也知道,這泗洲城裏,不怕他劉家的,也只有我們周爺。」
「啊!」胡老漢茫然地應了一聲。
楚攸嘯又道:「現如今你得罪了劉忠,劉忠擺明了要讓你家破人亡的,你還在這兒等死不成?這地,你是保不住了,依我之見,你不如把這地賣與我們周爺,然後趁着張興霸還未找上門來,帶了錢財趕緊逃走,你那女婿叫趙證才是吧?我記得是……喔,對了,是泗水碼頭上扛貨包的力夫,對吧?」
「啊!」胡老漢又茫然地應了一聲。
「趙證才也是孤家寡人一個,你呢,把這地賣與我們周爺,帶了女兒女婿逃離此地,天涯海角的,不管是劉忠也罷、張興霸也罷,他們上哪兒找你去?憑着賣地的錢,做點小本生意,也能養家餬口,不比在這坐以待斃強麼?」
「逃……逃走……?」老實巴交的胡老漢被人逼到這份上,也沒想到欠了債可以一走了之的道理,被楚攸嘯一說,不覺有些意動。
「當然,你這房子地一收,難道你帶着女兒沿街乞討去不成?人挪活樹挪死,得多長個心眼兒,就算逃離了家鄉,不比你在這等死強?」
胡老漢不覺意動,聽着他的話點頭不已。
楚攸嘯話風一轉,又道:「當然,你這地賣給周爺,可不能按時價,看你可憐,我幫你說項說項,一畝地五百文錢,你要是覺得還成,我這就去與周爺說說。」
胡老漢吃了一驚,失聲道:「一畝地五百文?」
楚攸嘯白眼一翻道:「人家張興霸手裏還有你的借據的,你這地賣給周爺,回頭打起官司來,請訟師不花錢麼?如果衙門裏判罰幾成債務,我們周爺不用給你賠錢的麼?你不要不知足了,要是張興霸來討債,你可是一文錢都拿不到,我楚管事今天是看你們父女着實可憐,這才發了善心,你當周家貪圖你這幾十畝地?願不願,隨你,本來就不關我什麼事兒,我走了。」
楚攸嘯站起身,拍拍屁股就往外走,眼看着都要走出院門兒了,胡老漢突地急叫一聲:「楚管事,請留步!」
楚攸嘯嘴角一勾,露出一抹詭譎的笑意,再轉過身時,臉上已是一片不耐煩的神情:「還有甚麼事?」
胡老漢把牙一咬,頓足道:「這地……我賣了,求楚管事發發善心做件好事,幫我……幫我向周老爺說說。」
江淮一帶多水,香火旺盛的龍王廟,這座破敗的土地廟早就無人打理了,低矮的夯土院牆已經倒塌了一半,院子裏長滿了野草,廟頂上那層刷摻了糯米汁的黃泥多年來被雨水沖刷卻始終不見修補,已經露出了下面乾枯的茅草,許多鳥雀在茅草中搭窩、屋檐下也有七八個燕子銜泥搭起的鳥窩,有的已燕去窩空,鳥窩只殘留一半,有的裏邊正有小燕探出頭來嘰嘰喳喳地叫着,辛勤的燕子飛來飛去的捕捉小蟲餵進它們的口中。
土地廟的門只剩下半扇,門上的漆早就掉光了,石板的台階也被人揭走,不知挪作了什麼用處。再往裏去,土地廟的窗子早就沒了,此時是用碎磚瓦礫堆起封閉的,想是為了冬日禦寒,夏日卻也沒有搬開。
楊浩和壁宿站在廟門口發了半天怔,他們從昨天打聽的情況中,已經預料到昔日泗洲縉紳,擁地千畝的朱洪君朱員外如今的日子只怕是不太好過,卻沒想到居然破敗到這種地步,居然在這破土地廟裏棲身。
兩人對視一眼,這才遲遲疑疑地走進去,土地廟裏非常荒涼,踏着野草間的小徑走進門去,只見殿中十分陰暗,對面小小的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缺胳膊少腿地矗在那兒,香案等一類的東西已經不同了,神像下用磚石壘了一個簡單的三角形火灶,上邊放了一口破鍋,殿右側柱子下鋪了一堆破爛的被褥,二人適應了一下,才發現那堆被褥中似乎睡的有人。
楊浩試探着咳嗽了一聲,那堆東西動了一下,二人這才看清,那堆破爛被褥中果真睡的有人,要不是他這一動,根本看不出個人形來。
二人小心地走過去,被褥中那人用呆滯的目光也望着他們,這人頭髮披散,臉色灰敗,幾乎看不出是男是女來,壁宿試探着問道:「呃……請問,你是朱洪君朱員外嗎?」
看着這人的模樣,叫出朱員外的名字來,壁宿心中都覺得異常荒謬。
那人輕聲道:「你們……是誰?」
楊浩這才聽出她是個女人,楊浩拉了壁宿一把,蹲下身子,溫和地說道:「你不用,我們沒有惡意,我們來此,是尋訪朱洪君朱員外的,請問你是……?」
「呵呵……」那婦人嘴角牽動了一下就算是笑過了:「當然……不會有惡意,我們夫妻,現在還有甚麼值得人惦記的呢……」
「你是周夫人?」楊浩十分意外,定了定神才道:「本官是朝廷的右武大夫、和州防禦使、南衙院使,奉旨巡狩江淮道的欽差副使,此番隨從皇長子魏王德昭南下江淮,巡察江淮納購糧草一事,發現泗洲有奸商作祟,本官意欲嚴懲奸商,奈何這些地頭蛇耳目靈通、爪牙眾多,始終抓不到什麼憑據,本官調閱積年舊案,發現了朱員外一案有諸多疑點,是以才微服巡訪至此,不知朱員外現在何處,可能予本官一些幫助?」
楊浩這一連串的官銜報出來,顯然是給了這婦人莫大的信心,她的雙眼陡地亮了起來,激動的想要坐起來:「你們……你們是朝廷上下來的官員?」
「正是,夫人,請問尊夫現在……」楊浩見她掙扎不起,忙扶了她一把,就在這時,門口一人怒喝道:「你們是甚麼人,想幹什麼?」
楊浩霍地回頭一看,就見一個乞丐扔掉破碗,舉着根棍兒便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