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德二年春,江南大旱,從去冬至今春滴雨未下,大大小小的河流水位都降了一半多,甚至有的還露出了醜陋的河床,雖然不致絕收,但今年夏糧的減產已成定局。
無錫縣以北靠近運河的地方有一個小村莊,名叫趙家村,原本百十戶人家,安史之亂後,和別處一樣,大量北方流民湧入,使得趙家村已接近三百餘戶人家,一千餘口人。
在村西頭半人高的野蒿叢中橫七豎八搭着幾十間簡陋的土坯草屋,裏面住着十幾戶逃難來的流民。北方來的流民大多數自發按同鄉或族人聚居,一方面便於照顧,同時也好團結起來共同對抗當地人的欺侮。
這時,從村外跑來一個衣着襤褸的小姑娘,約八、九歲,赤着雙腳,她拎着一個破竹籃,風一般衝進了最邊上的一間小屋。
「娘!爹!你們快看我挖到了什麼?」小女孩高高地把竹藍舉起。
一名面容枯槁的婦人從裏屋走出,看着藍里的東西驚呼起來:「蕨根!他爹,快來看妮子挖到了什麼?」
一個三十幾歲的漢子走了過來,猛的瞪大了眼睛問道:「妮子,你這是在哪裏挖到的?」
「就在那棵老榆樹附近的河邊。」小女孩興奮得臉上通紅,這樣終於能為家裏做點事了。
「妮子,你弟弟呢?」婦人突然問道。
「帶虎子去挖蕨根了。」
「什麼!你已經告訴別人了!難道你不知道家了的景況嗎?」那漢子怒極,「啪!」的一聲,揚手便重重地給了女兒一個耳光,小女孩頓時大哭起來。
「他爹!你這是在幹什麼?」婦人趕緊把小女孩拉到一邊,心疼地替她揉搓被打成了青紫色的臉蛋。
「爹!你不是常說大家要互相幫襯嗎?虎子家已經早就揭不開鍋了,再不吃點實在的東西,虎子奶奶就要病死了。」小女孩一邊哭着一邊說道。
漢子渾身猛的一震,高高舉起的手頓時凝固在了空中,他緩緩地放下手,輕輕地摟過女兒,愛憐地替她擦擦臉上的淚水,點點頭說道:「妮子說得對!是爹爹錯了,是爹爹不好!」
說完扭頭對婦人說道:「他娘,家裏不是還有兩升谷糠嗎?給虎子他家送一升去。」
「可是!」婦人猶豫了一下。
「不要可是了,你就送去吧!以後我再想辦法。」
婦人嘆了一口氣,從裏屋小心地捧出一個粗笨的瓦瓮,從裏面倒出一些已經發黑的谷糠,打發女兒給鄰家送去。待女兒走後,婦人又嘆了一口氣對丈夫說道:「他爹!我看咱們還是回老家吧!都說江南富饒,可我看和老家也沒有什麼區別。」
漢子搖搖頭說道:「我聽說老家的房子已經被賊兵燒了,地也被官府拿走了,回去還要交稅,只能是死路一條,這江南雖是異鄉,可大災之年河水也沒有斷流,找些野菜吃也不至於餓死,再說去年冬天咱們好容易才開墾了五畝地,只要耕上五年,這地就是咱們的了,這裏的農作物又可以一年兩熟,再怎麼也比老家要強一些。他娘,你說是不是?」
「說起這五畝地,不是說官府可以提供種子嗎?可現在眼看着春耕季節就要過了,種子的影子都沒見到,我昨天去趙大官人家想借點蘿蔔種子,好歹能種點東西,不但種子沒借到,趙大官人家的管家還告訴我,今年的租子要增加一成,今年擺明了是要減產,他們還要加租,這叫我們怎麼活啊!」說着說着,婦人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他娘!別哭了,過幾天我就到縣裏去,看看能不能找點零活干,掙點油鹽錢。」漢子安慰着妻子說道。
「我不讓你去,去年你就差點被他們打死,你若有個三長二短,要我們孤兒寡母怎麼過日子。」說到這,婦人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去年是因為他們不講理,不按事先講好的工錢給,我爭了幾句才被打的,今年不爭了,能拿多少算多少吧!沒有錢,油鹽怎麼辦,沒有油倒也罷了,可沒有鹽,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怎麼幹活?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那我把谷糠做些糰子給你帶上。」
「不用了,留給孩子們吃吧,你就用今天妮子挖的蕨根做點乾糧吧!」
正當夫妻倆在屋內說話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零散的腳步聲,那漢子趕忙出去查看,只見門口站着四人,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青衣小帽,似讀書人的模樣,身後的三人看來都是他的隨從。
「農家!我們是從縣裏來的,想看看今年春耕的進度。不瞞你說,這位就是我們無錫縣的縣令周大人,他想問問你家的情況。」一名白胖的隨從介紹道。
「啊!草民叩見縣官大人!」漢子連忙拉過妻子跪下磕頭。
「請起!請起!」來人正是無錫縣的縣令周蒔,自從被李月訓斥後,他便不再整日呆在縣衙,不時的出去探察民情,今天他特地來到田間,想看看大旱對春耕的影響,一路看來,旱情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嚴重,從河裏多少還能抽出一點水灌溉,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這裏,他見這幾十間茅屋簡陋不堪,估計都是住着北方逃來的難民,便想進來看看。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裏人?」
「草民大名叫王義,在家排行第二,所以鄉里人一般都叫我王二,我是前年從河東郡逃難過來的,縣官大人請屋裏坐!」
王二把縣太爺讓進屋內,搬出一把破椅子,用衣襟擦了擦後請縣官大人坐下。
「我想問你一些事,你要據實回答。」
「草民明白!」
「我從田間過來,見有些地種有麥子,有些地卻荒在那裏,這是什麼緣故?」
「回大人!荒在那裏的地都是去年冬天新開墾的,主要是象我們這樣的流民所墾,去年不是說允許流民開墾土地,滿五年可以歸自己嗎?所以大伙兒都或多或少開墾了一些土地。」
「那為何荒在那裏不耕種?」
王二和妻子對望了一眼,這才吞吞吐吐說道:「主要是沒有種子,無法耕種。」
「可縣裏確實下撥了種子的,這是怎麼回事?」周蒔回頭向剛才那個隨行的白胖子也就是無錫縣縣丞問道。
縣丞趕緊翻了翻記錄,對周蒔說道:「一個半月前就已經下撥了種子,由縣尉劉大人親自處理的。」
周蒔點點頭說道:「劉大人已到州府述職去了,你可將此地的里正給我叫來。」
「是!」縣丞對另一隨從叮囑了幾句,那人便急匆匆出門去找里正去了。
聽說縣令大人來探訪民情,王二家門前早已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鄉人,周蒔微笑着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又向王二問道:「那你們平時是靠什麼為生?」
「回大人,我們一般是租種大戶人家的土地為生,有時也出去打打零工。」
「那平時的生活怎樣?」周蒔抬頭看了看四壁空空的屋子,也自感此言問得有點多餘。
「若風調雨順,交完租子和國稅後,還能有些剩餘,摻點雜糧勉強夠餬口,若年景不好,就得挨餓了,好在江南水足,總能找到些吃的,不致於餓死。」
周蒔點點頭,剛要再問,突然從門外跑進來一個小男孩,約四、五歲,滿身泥濘,懷裏抱着一大堆蕨根。
「爹!你看我挖到的,今晚可有好吃的了。」他一抬頭突然見到周蒔,嚇得趕緊躲到娘的身後,蕨根落了一地。
周蒔拾起一棵蕨根,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孩子所說的「好吃的東西」。突然站起身來,向屋角的灶邊走去,掀開鍋蓋,只見鍋里只有半鍋清水,上面漂着十幾片野菜,野菜的上面零星地沾着幾顆麩皮。
「你們平時吃的就是這個?」周蒔有點艱難地、一字一語問地道。
「是!」
「我們家還有一點谷糠,還不錯的,別人家就只有野菜了。」旁邊的小女孩多嘴地說道,被她爹眼睛一瞪,嚇得把後半句話縮了回去。
周蒔只覺得鼻腔里猛的一嗆,淚水幾乎就要洶湧而出,他急忙別過頭去長長的吸了口氣,強忍住了淚水,儘管他知道百姓苦,但卻沒有想到苦到了這個程度。
王二在一旁見了,苦笑着說道:「大人不必難過,其實這已經比我們在河東時好了很多,在那裏象今年這樣的光景可是要餓死人的,就算不餓死,也會被交不完的稅給逼死,這裏不錯,從去年開始,我們就不用再交稅了,出去打打零工的話,多少還能省下幾個錢買點鹽,扯上一塊粗布,也不至於讓家人露體蒙羞了。」
周蒔點了點頭說道:「聽你說話,象讀過書的樣子。」
「小時侯讀過兩年私塾,認得幾個字,王義這個名字也是先生起的,可我的孩子就沒有我那時的運氣了。」王二嘆了口氣,仿佛又想起了開元時的情景。這時,那名出去的隨從帶着一人擠了進來。
「大人,里正帶到!」
周蒔聞聲看去,只見這個裏正約四十幾歲,身材瘦小,門牙外露,依稀有點面熟,仔細一看便猛的想起,這不就是去年自己被大將軍訓斥時,旁邊站的那個裏正嗎?
「小人趙家村里正趙世晨叩見縣令大人!」剛才他用一百錢買通隨從,知道了縣令找自己的緣由,一路過來,心裏早想好了腹案。
「趙世晨,咱們又見面了,我來問你?為何縣裏撥付的種子沒有到農民的手裏?」
「回縣令的話,縣裏撥下的種子,一大半都已經霉爛,不能播種,剩下的大部分都抵了鄉里往年的欠帳,還有一點,根本不夠分,只發了幾家就沒了。」
周蒔回頭問縣丞道:「種子大半霉爛,這可是真?」
縣丞搖搖頭說道:「我只向劉大人交代了事情,具體事情都是他辦的,我也不清楚細節,不過我聽說這次種子的事,由縣裏的章記糧櫃一手承辦,或許有這個可能。」
「哼!章記,劉大人的夫人不就姓章嗎?兩者之間有關係嗎?」
「屬下不知!」
「諒你就是知道也不敢說!」周蒔又回過頭來問道:「趙世晨,就算種子大半霉爛是真,那抵欠帳又是怎麼回事?」
「稟大人,其實這不是我這裏一地,別的地方都一樣,大人可以去打聽的!是這樣,我們里正和伍保都有月例的俸養,還有定額公務費,從天寶十年後,上面就不再撥給,只叫我們從戶稅或地頭錢里抵,但從去年江南道取消了戶稅或地頭錢後,我們里正、伍保就沒有了收入了,且不談奢談定額公務費,就只說俸養,哪家都有老有小總要餬口吧!已經快一年沒有收入了,聽說有的里正都把自己的永業田都給賣了,所以這次拿到種子後,大伙兒就先抵了欠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趙世晨知道種子大半被上面弄了手腳,他不敢說,但拿到手部分大半被他自己賣了抵欠俸,卻只得實說了,其實大家都是這樣,又不是他一人私貪。
「你!」周蒔氣得話也說不上來,但他知道里正說的是實話,自己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娘子已經整整一年都沒有添置新衣了。最後他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那最後一點種子給了誰了?」
「種子太少,我就在本鄉人中抽籤決定了,自己的鄉人還顧不過來,那還管得了流民。」趙世晨瞥了一眼王二夫婦後說道。
「不對!這種子不是說給新墾的土地嗎?」
「是的,大人說得沒錯!但並沒有說只許流民開墾土地,我鄉人無地者也頗多,他們為什麼就不能開墾土地過活?大人,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講來!」
「去年上面頒佈的三條命令出發點是好的,但卻漏洞頗多,很多條文實際上就根本執行不了。」
「什麼條文執行不了?」
「比如:規定由官府以租賃形式提供耕牛,事實上官府並沒有耕牛,只是把這些指標往有耕牛的大戶頭上一攤了事,問題是首先大部分流民根本就沒有餘錢來租賃,就算有幾個錢,照那些大戶家定下的種種規矩,也讓別人不敢去租,大戶規定租賃期間耕牛病了,要照價全賠,假如遇到一黑心大戶,拿一頭病牛來訛詐,你也沒辦法。又比如剛才說的,免了這麼多稅,那底層小吏又如何來養活?這卻又不管了,為了生活,小吏們自然又會想出別的辦法來找食。所以這些不考慮百姓和底層實情的條文,聽起來好聽,卻半點不實用。」
趙世晨心一橫,為了以後的俸祿,他也只能實話實說了,這次是有種子,可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周蒔一時語塞,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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