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大師
一件玉雕的思想性和意境謂其「魂」,而對玉石的設計就是魂的粗胚,一件玉雕成品出的好不好,有經驗的工匠從最開始的設計描畫上就能看出個大概。因此看過薛老和廖子魚描出的畫後眼力夠的人物眼就已經亮了,真正想要來偷學上兩手的人眼珠子都粘在了兩人的手上,半分沒往蘇卿的方向瞥。
廖子魚尤為自信,鬼手蘇家的手雕出名就出名在它的快、准、精和神韻,單手轉了粗雕用的尖刀,屏氣斂聲的廖子魚眼一凝,找了個最為妥帖的角度快速的探了過去!
手掌大小的雕刀在廖子魚手中像是游蛇一般,亮光驟閃,那樣快速的刀光閃現,卻每刀都落在了精準無誤的刻線地方。這還不算,單手持了手掌大小的瑪瑙的廖子魚眼都不帶轉的,每完成一個動作就快速的從桌面上抽出造型奇怪的用具打磨上去,那細長的五指不住的轉換手勢,不像是在做着粗劣的雕玉,更是在烹調一席上等佳肴,直看得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
這一手廖子魚練了很久,第一次見那人使出來還是她剛進祁家的時候,那一年她剛十歲,瘦小膽怯的她小心翼翼的討好着身邊這一群不認識的陌生人,忍住害怕的眼淚不住的笑着說着討巧話。
長相雌雄莫辯的那人彼時一身黑色的長衣長褲,正漫不經心的聽着祁老爺子說話間突然扭頭看了她一眼,「這小丫頭長的可愛,借我玩兩天。」
那人連聲音都是低低沉沉的,好聽,又總是透着股子懶洋洋。
自然是沒人反駁的。
廖子魚那時候又是害怕又是驚喜,害怕的是一個陌生人用那樣隨便的態度把自己要走,驚喜的是那人長的實在是好看,比她見過的任何電視明星都要好看。
廖子魚沒想到那人竟然是個女人。
回了房間的她一把解掉了身上的外套,只穿着背心走到了一方石桌前。
&丫頭和我當年倒像…」
廖子魚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接着那人就突然對她笑了笑,唇紅齒白,帶着幾不可見的溫和安撫。
&你做塊玉玲瓏帶着,記住,真正強大的人是不可以輕易掉眼淚的,你做的很好,害怕也要忍住,別哭。」
然後就像是夢境一樣,長身而立的那人給她變了個魔術,她親眼看着她的指尖跳舞,將一方醜陋的石頭變成了一隻可愛的玲瓏玉佩。
&你啊。」她說,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頭。
&好厲害,我能變得和你一樣厲害嗎?」那時候廖子魚曾經痴迷的看着她問。
那人笑而不語,可廖子魚心裏就像燃了一團火,她要成為她,她要成為和她一樣的人,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那人是年少的廖子魚心裏第一個偶像、目標,曾經是神一樣的存在…
她終於學會了當初驚艷了她的那些絕技,可當初笑眯眯的對她笑着,安撫着,保護着,庇佑着的那人。
她怎麼就那麼背叛了她呢?
是從她無論怎麼努力都追不上那人的時候,是從她偷偷的動了心,而靖白卻從來都看不到掩蓋在那人光芒下的自己的時候,還是從那人地位尊崇,她卻處處受盡青眼忽視的時候,廖子魚已經記不真切了。
漫天的驚嘆聲和噪雜的議論聲響起的時候,站在台中央的廖子魚輕淺的勾了勾唇角,手上的動作越發穩准快了,喧囂的掌聲響起來的時候,有一刻廖子魚通身的血液像是沸騰了起來一樣,她熱的厲害,頭上已經見了汗。
看啊,她還是取代了她。
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取代她,站在萬眾矚目中成為一代宗師,讓全世界的目光掌聲稱讚敬仰全部都對準她一個人。誰都是自私的,她沒錯的對不對?
後悔過嗎?廖子魚問自己,然而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那人教會了她一身的技能,給了她安身立命的安逸環境,可她們卻不能共存,因為她想得到的東西,只有那人不在了,她才能擁有。
掌聲越來越響亮,看台上甚至有人忍不住驚呼着站了起來,口哨聲,興奮的滿面紅光的人們,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他們都在看着她的方向。
我會發光了,廖子魚有一刻這麼想着,就讓我這麼代替你走下去吧,對不起,我崇拜過你,但我更愛自己。
後排更多的人站了起來,有人已經在興奮的張嘴呼喊,廖子魚眼中含了三分水汽,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水汽,他們在叫她的名字呢,你聽啊,一聲聲的,他們在叫…
&卿…」
&卿,蘇卿…」
&卿!蘇卿!蘇卿!」
先是幾不可聞,再是成為一波浪潮,接着就是愈加的鏗鏘有力,直到振聾發聵真真實實的傳到了廖子魚的耳中,廖子魚勾起的唇角一僵,倏然間停了手上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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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手上的動作,僵着身子站在原地呆滯的看着,廖子魚梗着脖子轉過身去,看到那場景的瞬間…
血色盡褪,周身所有沸騰的血液一寸寸涼了下來。
&丫頭,見過刀刃會跳舞嗎?」那人心情大好的問她,「我教你好不好?看清楚了!」
進一刀,是為探穴,通曉俏色,青色取松針,肉色取人面,白色為壽星眉須,紅色應為醉漢之手。
再往上一寸,專注點綴,頑石可雕,塑亦可如畫,因材制宜是為髓。
挖髒這絕,變職為榆,摒棄玉件上的綹裂暇疵,隨心動手,切忌浪費玉料。
&羨慕…」
&不敢下手。」那人看着呆滯的她笑道:「等你學會了,就不用再畫樣子了,我等着你這小丫頭長大超越我呢,加油啊。」
加油啊…
可她已經那麼努力,努力了又努力,她已經盡力了,為什麼就是追不上,她已經殺了她!奪走了她的一切,那麼眼前的一幕是怎麼回事呢?
&卿!蘇卿!」
看台上的歡呼聲越來越響亮,此起彼伏的鎂光燈和膠片聲通通對準了一身黑衣的蘇卿,龍飛蛇舞,蘇卿雙腿微微分開,下身紋絲不動,雙手齊動,帶着斑駁的劃痕的手指以近乎妖異的速度飛快的動着,左右雕刀右手磨石,一刻一磨,動作竟然也是不盡相同的。
她哪裏是在做玉雕,她是在炫技,是在表演,是在跳舞,她不用說一句話,不吝惜給出一個表情,就那麼冷淡的垂着眸子,已堪入鏡。
已經大致刻畫出輪廓的貔貅作探頭俯臥狀,回首顧盼,目圓睜,眼睛凸起,兇狠猙獰。尾巴盤踞於側,四肢作鋪伏狀,四條腿的胯關節處都琢有馬蹄形彎曲,雄踞地面,胸部隆起,頭部高仰,作怒吼震天之狀,明明是不出聲的死物,你看着它卻有一種怒吼咆哮的震天懾地的睥睨威懾。
收勢,抬眸,又是另一番霸道的睥睨之態。
&着我做什麼?」蘇卿淡聲問道:「粗雕已經大致成型了,繼續吧。」
語氣里沒有半分嘲諷之態,卻讓人從骨子裏都難堪到冷的發抖。
還怎麼比?
還用比嗎?
然而蘇卿已經不給他們打退堂鼓的機會了,「時間還早,如果你們要休息我可以陪着等,只是我還記得薛老提醒過我,只做了半成品是要自動視為認輸的,身為工匠,手下的東西就是自己的魂自己的命,我既然答應過好生生的切磋完,自然不會卑劣到連命都不要,兩位就更不會了對麼?」
&續!繼續!」
沸反盈天的看台上群情激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做玉雕的方法,各個心裏都興奮的想要看到成品到底會是什麼樣子,即使學不會,有生之年見到這樣程度炫技的機會可能也就僅此一回了。
而且照這速度,別說七小時了,一半時間都未必用得着,快意!酣暢淋漓!
&
廖子魚白着臉張了張嘴,天上地下的落差讓她根本無從反映。
那些歡呼,掌聲,激動而崇拜的眼神,讓她興奮到戰慄的敬仰之色…竟然並不是給她的嗎?
蘇卿…又是蘇卿,從來都是蘇卿,這兩個字就像是環繞廖子魚周身的一道噩夢咒語,她的每一次夢想破滅都有蘇卿兩次的相攜相伴。
可憑什麼!廖子魚身子微微顫抖起來,眼神中有些狂亂悲憤。
&完你的玉雕,她只是炫技罷了,沒有畫樣子,做出的成品好不到哪裏去。」
薛老黧黑的臉上透出了些青色,他同樣的一臉如喪考批,勉強的說着違心的話來安慰自己,可不然又能怎樣?蘇卿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誰能停了手上的動作?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從此落為了眾人的笑柄。
做微雕的時候蘇卿手上多了一把鋒利尖細的細刀,微雕選材要求絕對精純,單是半個砂點就可能刻10多個漢字,容不得有半點砂格和半絲裂紋。微雕要求有特別精熟的書法和國畫功底,雕刻時講究意刻,毫釐千鈞.
蘇卿閉了閉眼,屏息凝神,集中意念,眸色緩緩的沉靜了下來,見狀看台上的人也不自覺的放緩了呼吸,緊張的朝着蘇卿的手上看去。
差之毫厘,錯之千里,成品如何就看這最後刻在貔貅四足的微雕會不會成為敗績了。
&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人也。」
最末尾的走勢一蹴而就後,蘇卿珍之又重的刻上了尾款,『御行。』
這是專屬於她蘇卿的儀式,十五年前從病弱的蘇父手中接過鬼手的位置時她自視甚高的自稱為百年人才,即使到了今天她依舊不改初衷,百年樹人,她蘇卿就是擔了這天縱奇才的名號又能怎麼樣?
貔貅已經徹底成型,猙目凝神,腳踏紅海廢墟,舌纏熾焰,尖耳倒豎。
數十位評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台前,全都在目不轉睛的死死盯住蘇卿手中的玉雕,其中眼睛最為明亮的一隻熊貓在地上吐着舌頭興奮的轉着圈,纏纏繞繞的圍在帥氣的小主人身邊,恨不得能貼到她身上緊巴巴的粘着不下來!
蘇卿收手後退到了一邊,她大眼掃了眼兩件小玉雕都沒做完的薛老和廖子魚,只溫和的笑着問了一句話。
&嗎?」她說,「我蘇卿今天就在這裏等着了。」
不需要任何評判,因為沒有人能超過她的工藝,不需要任何結果,因為這是一場根本就沒辦法再計算結果和技巧得失的比拼。
無冕之王,也要看她肯不肯伸手去摘了那稱號戴上。
要她的手?他們也配。
全場死寂,薛老和廖子魚也已經臉色青紫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再接着做下去和自取其辱又有什麼區別?可誰都不肯先開口承認自己輸了,尤其是廖子魚,那嘴巴繃的結結實實的,拿鐵棒都敲不動,手上還死死的攥着磨刀的她不住的使力再使力,像是想從中汲取些力量,再汲取些力量,好度過這讓她難堪到絕望的難關。
可那人親手給她做的用具終究還是救不了她。
蘇卿沉默的等了半晌,見沒人說話她也不急,視線落在廖子魚手上的她眸光沉了沉。
&小姐,你手上的東西哪來的?」
蘇卿問道,語氣平和。
這是鬼手的工具啊,你不是鬼手後人,你手上的工具哪裏得來的?你帶過的令牌哪裏得來的?你的一身和鬼手相似的技藝又是哪裏得來的?
你還知道,你還記得,你還能摸摸胸腔里的那塊跳動的心肝坦言說出來,你到底背棄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