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生孩子,當然是人生第一大事了。
    朱隸走進書房裏,李老跟在其後面。接着,下面的侍從從門外關上了兩扇屋門。
    「老爺子,坐吧。」朱隸道。
    李老坐在了書房裏一把看起來特別製作的太師椅里,全身富貴的紅木打造,椅背上雕着兩隻麒麟中間攀附着一顆黑色的大理石。李老本來覺得這張椅子肯定是誰才能坐的,可是朱隸只要他坐那兒。
    當作這是孫女婿孝敬他尊敬他的表現了。
    朱隸沒有坐,顯得心事重重的,頎長玉立的身材佇立在書房裏,在燈下拉出筆長得像山峰的影子。
    李老只覺得這個孫女婿在無時無刻,都是長得一表人材。哪怕留着沒有來得及刮乾淨的鬍子,這個男子,渾身上下都散發一種魅力和氣勢。
    現在,朱隸看起來有些煩躁,有些猶豫不決。
    李老覺得可以理解。
    當他把話說給公孫良生的時候,公孫良生也是先一驚,滿目驚異的眼神看着他,接着,才匆匆地去報告給自己主子了。
    這是大事,天大的事兒。
    事關朱隸老婆和孩子的事兒。哪怕李敏不是名震天下的神醫,光是朱隸本身的光環,都可以壓死天下所有權貴和梟雄。
    孩子不能死,老婆也不能死。正因為這個原因,關於老婆生產的事兒,從老婆懷孕開始,一直在困擾着這個天下振振有名的絕代梟雄了。
    他可以帶兵馳騁萬里挺進西北,打得侵略的胡人落花流水。他可以讓京師里的皇帝,讓鄰國的權貴,都睡不着覺,天天坐立不安,吃不好睡不好。是的,是這樣一個可怕的,被傳說為夜叉和魔鬼的男子,最終,還是擺脫不了人生的大事。
    本來,朱隸是很想用平常心對待的。畢竟,哪個女人會不經歷生產這件事兒?
    可是這事兒,真的只有當事人親自經歷了之後,才知道,原來,真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人口裏橫飛唾沫說的所有東西,什麼都是那樣生的經歷,到了自己要當爹的份上時,天下卻無一可以借鑑的,必須是他和她自己面對的。
    他本想給她撐起一片天,何事都能為她呼風喚雨,偏偏在這事上面,是使不上勁來。
    如果天下有個名醫說,可以絕對不讓她和孩子出任何問題,他朱隸願意帶她尋遍天涯海角,親自跪倒在大夫面前哀求。
    李老現在能看到的,眼前這個天下幾乎所有人都懼怕的男子一雙高深如海的眼睛裏,寫的正是清清楚楚的另一樣表情。
    幾乎不用說,李老趕緊先站了起來,道:「王爺,不用跪,敏兒是草民的孫女,草民與王爺是一樣的心情。」
    朱隸聽完他這話,嘴裏長出聲嘆意:「可本王看,老先生挺沉着冷靜的。」
    「可能因為草民本身是大夫的緣故。雖然是有這樣的說法,說是大夫不醫自己的親人,生怕失手承擔不起。不過,草民對於這種事兒,卻是經歷過不少了。」李老說。
    朱隸兩道刀劍的濃眉一挑,儼然露出幾分興致想聽詳細。
    李老當是以切身經歷安慰眼前這個心焦煩惱的男人,說:「實不相瞞王爺,草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第一個孩子,是草民自己接生的。因為那時候,草民一家在鄉下,未到城郡定居,醫療條件也說不上很好。草民很記得,當初草民的妻子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是在半路破的羊水。又由於是頭胎,妻子沒有什麼經驗,比較難生。想送好點的地方生產都來不及的情況下,草民只能豁出去死馬當活馬醫了,自己給妻子接生的孩子。」
    說着,回想起那時候的情景時,李老感覺渾身汗兒都跟着冒了出來:「那時候夏天來着,要是一不小心,會出現生產時血崩,即血流不止。產婦也會因為天氣而中暑,出現各類產後綜合症。」
    「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那時候,草民和老婆說了,說是死是活都好,如果你不拼,我也只能跟着你去死了。第一次當爹吧,心情無比沉重,感覺負擔不起兩條性命。真有種如果她和孩子死了,自己必須跟着去的感覺。」
    朱隸用力點着頭:「老爺子,如今本王的心情,和老爺子是一模一樣。」
    「王爺。」李老道,「人生漫長。草民與妻子同甘共苦數十年,孩子都三個,孫子更是好幾個。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第一個孩子,真的只是人生路上的第一關罷了。今後的路還長着。王爺既不能說不重視,但是,不能就此就輕易妥協和倒下,才是關鍵所在。」
    朱隸知道他說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正因為知道他們的來歷,所以,他單獨找李老來,為的肯定是為問最實在的話。眼見李老願意對他吐實話,朱隸說:「老爺子所言,對本王來說,都是前輩的話,是本王該聆聽的教誨。所以,本王想請教老爺子一些問題。」
    見這個男子開了這個口,可見是回歸在了理智的水平線上,李老目含微笑,口氣嚴謹:「王爺提問吧,草民必定是盡其所能地回答王爺的疑問。」
    「你們那邊,醫學方面的水平是不是很高?」
    「比起王爺所處的地方,我們那邊,醫療水平肯定是要高一些的。」李老也不敢說死了,要說現代醫學,有些還得向古代人學習的東西呢。
    「對待產婦呢?」
    「產婦的話,王爺在船上也看過了,確實能做到剖腹取子等手術,但是,手術本身有風險在。不管怎樣,的確是在我們那個地方,產婦和嬰兒的成活率都要比這邊高很多。」
    朱隸徘徊兩步,負手若是陷入沉思:「船上的手術本王親自看過了,確實是令人驚訝的醫術。本王因此想,之前,不是說好了——」
    「王爺恐怕不知,哪怕在我們那地方,可以輕易地剖腹取子,但是,一般,大夫都會竭盡所能地讓產婦自己順產孩子。原因很簡單,這是符合科學與自然規律的生產過程,是最有益於母親和孩子的方式。只有當確實產婦和孩子遇到危險的時候,迫不得已的時候,大夫們才會採取手術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李老解釋。
    「老爺子的意思是,之前,敏兒不適合自己生產,但是,為何如今——」
    「敏兒在我們那邊,請過一個高明的大夫做過了相關治療。當時,那個大夫也說了,不一定保證做了這個治療,敏兒絕對能自然生產。但是,現在據敏兒的身體恢復情況來看,似乎,有了一個不錯的轉機。」
    「如果,一旦發生了不可預知的意外,如果順產過程中——」
    「王爺不需要擔心,這都是有準備的。對待產婦,在我們那地方,都有兩手準備,一旦不能自然生產,都會馬上轉為手術。」
    聽見這話,朱隸似乎可以稍微放下一半的心。
    李老看着他臉色嚴肅地突然向自己邁進一步時,還真被嚇了一跳。
    這個孫女婿,畢竟是個古代的權貴,幾乎位於巔峰的權貴,光是氣勢,都可以壓死人。
    「老爺子。」只聽朱隸的聲音,卻是很溫和地說,「你認為本王可以做些什麼嗎?」
    李老聽到他這句話,不由嘴角就笑了,道:「王爺可以做的事很多,其實,王爺要做的事,恐怕才是最重要最關鍵的事。」
    朱隸的眸子一睜,深黑的瞳仁里忽然變得像晨星一樣的明亮。
    下定決心決定嘗試自然順產以後,李敏開始節省力氣了。
    產婦生產的過程,她作為大夫很清楚,絕對不能隨意消耗自己的體力。尤其她這個身體有心臟的毛病,更不能隨意用力。
    腦袋裏的思路是很清楚,但是,畢竟,現在自己不是旁觀者了,是當事人了,是自己在生孩子了,好比,自己拿刀子給人開刀和躺在手術台上接受治療是兩碼事一樣。
    心臟,凸凸凸地跳動着,這種緊張,這種忐忑,是怎麼都按捺不住的。做個大夫的話,只是關係他人的性命之憂,現在,是她和自己孩子的性命之憂。
    雖然早有打算和預料,還是很讓她難以把控。
    從門口進來的腳步聲,在沉穩之中略帶焦急的樣子,徑直對着她床邊而來。
    李敏一抬眼,看到了出現在自己視界裏的輪廓。
    峻峭的臉型,刀削的眉棱,濃眉下那雙深如海亮如星的眸子,看着她。
    「王爺?」她頗感意外他會來。
    古代人,並不習慣讓男人進入女人的產房的。在現代的話,卻是非常推崇男人進產房陪老婆陪產。
    「老爺子說了,說是,如果本王陪在王妃身邊,王妃能從本王這裏得到力氣。」說着,他真卷了下袖管,露出滿排結實的肌肉給她看。
    李敏頓時無語了。
    看她好像沒有什麼表情,朱隸同樣感到一絲尷尬。怎麼,難道她不喜歡他陪她在這裏。畢竟他畢竟也沒有聽說過男人陪女人生產的事兒,要不是老爺子說了在他們那邊這是常態的話。
    總歸是入鄉隨俗吧。在這個節骨眼上,產婦最大最牛。他什麼都聽她的。
    見他好像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猶豫仿佛要走的傾向,李敏把他的袖管一抓:「妾身想王爺陪在這兒。」
    朱隸低頭,似乎才看清楚她的手指,由於好像過於用力抓住他的袖管,所以,骨節分明,是像是有那樣一點的微顫起來了。
    她在害怕,或是說很緊張。
    這卻是他沒有想到的。從遇見她開始,他知道的她,好像從來沒有害怕的時候和機會。有時候,曾經讓他為此在心頭還特別鬱悶呢。男人嘛,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依賴自己。
    他巨大的手掌心,便是把她的手完全包住,緊緊地握住:「本王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裏陪着你!」
    李敏含笑點了頭。
    只見他這話剛完,接着,她的身體猛然是抖了一下。
    為此他比她更緊張,幾乎是要如驚弓之鳥跳了起來。
    「是羊水破了。」李敏輕聲告訴他這個當爹的。
    「孩子要出世了?」他問。
    「是。」答着這話時,想他剛才比她似乎更緊張的神情,李敏不得考慮起另一個問題,在現代是有些男人陪自己老婆進產房生產時結果被活活嚇暈的。
    「王爺要是覺得陪妾身在這裏不太方便的話——」
    「不,本王留在這裏。」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剛才那點小驚嚇從來沒有發生過。
    李敏仰起頭,只看他那張臉,像重新戴上了面具似的,沒有一點破綻可以露出來,平靜無波,感覺,比她這個大夫還要清冷。
    他坐在了她身邊,兩隻手握着她的手,說:「本王也是做過準備的。老爺子說了,等會兒,叫你用力的時候你才用力,千萬不要隨便用力,否則,本王只能捏你了。」
    捏一下,可以讓她轉移注意力不要亂用勁兒。
    李敏哭笑不得,只覺得他此刻那個表情,活生生的是她的小學老師,滿臉的嚴肅勁兒。比她這個當大夫的更嚴肅更嚴謹。
    「本王知道王妃是名大夫,但是,此時此刻,王妃只能聽本王的,知道嗎?」他濃厚低沉的嗓音里,透着是軍人命令式的口吻,無上的威嚴。仿佛她敢抗命的話,隨時要面對的都是斬立決。
    哪怕是跟了他許久,都和他是夫妻,孩子都要生了,但是,李敏確實是第一次聽見他這樣和她說話。不由之間,她感到了肅然和敬畏,甚至心頭上心驚膽戰地跳了跳。
    他的指頭,抓起她的下巴,讓她對着自己的眼睛,讓她無處可逃。
    李敏就此只能拼命壓住自己的心跳,道:「妾身都知道了,王爺。」
    「知道就好。你該知道本王的脾氣,有些事情,本王是不能絲毫容忍的。」儼然,他是把他慣用的軍用法則,給貫徹到眼前這刻她生產上了。
    話說,一般男人陪老婆生產,不該是甜言蜜語,害怕老婆疼,給老婆按摩吹風說安慰話什麼的,這男人卻完全不是。
    早知道,不讓他陪產了?李敏心裏頭忍不住嘀咕。
    沒有辦法,是她李大夫,天下名醫,現在這一刻,都不禁有些慌亂失措起來。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情一旦到了自己身上,則完全變成了兩樣。
    原來,那種生產的疼痛,是如此痛不如生的。李敏這刻好像可以理解,為什麼現代很多女人,生到半截恨不得不生了,或是根本就從一開始選擇了剖腹產。
    冷汗,熱汗,不斷地從她額頭上冒出來。
    為了防止她咬到自己的舌頭,胡氏給她嘴巴里塞了一根用帕子裹起來的木棍,這是古代人常用的一種方式。
    疼痛,佔滿了她整個世界,以至於,她根本腦子裏已經容不下任何東西,更別談正常的思維和思考了。
    痛,真的很痛,痛不欲生。她轉着腦袋,一轉動,就靠在了一個結實的胸膛前,仿佛一座巨大的靠山那樣,頂着她,支撐着她的整個世界。
    「才剛開始,你就這樣胡鬧了,怎麼行呢?」
    「……」
    「本王不是說過了嗎,要聽本王的指揮?」
    「……」
    「要是你再這樣不聽話,本王只能是等孩子出世以後,再唯你是問了。」
    無語了,無語了,無語了。
    用力,王妃,用力,使勁兒用力,王妃——
    那好像是胡氏的聲音。
    看到腦袋了。
    「吸口氣,寶貝。」
    他突然貼緊她耳朵里吹進去的聲音,讓她一愣。
    什麼時候,他連寶貝這樣的詞彙都會了。
    不管怎樣,這個驚愕,讓她無意中吸了口氣,於是再吐氣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用力之間,用到了恰到好處上,孩子順利地從她體內出來了。
    因為負責接生的是李老,那個手法,是完全經過現代產科學研究成果的訓練,因此,幾乎沒有讓孩子在產道的過程中受到了任何停滯。孩子剛一出生,馬上吸到了口氣。肺一張開,哇,那一聲響亮的啼哭,仿佛巨龍一般,直衝雲霄。
    新生命好不好,只要聽哭聲都知道。
    屋外靜候的一群人,不由聞聲而笑。
    聽聽這個哭聲,多有力,根本就像是渾身充滿戾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另外一個夜叉。但聽這個哭聲,都能讓人感到畏懼。
    李敏卻是在感覺到孩子離開自己身體的一刻起,體內好像某種東西開始要離開一樣。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新生兒的時候,這個時候,反而是產婦最危險的時候。
    心臟越來越無力,視界越來越模糊,在她的手剛像是要抬起來時,一隻大手握住以後,接着,一口氣在她嘴裏灌了進去。
    嘴唇上熟悉的接觸感,讓她瞬間意識到是誰。
    別離開我!她似乎能聽見這句聲音,和之前她離開的那次一模一樣。
    睜開眼的時候,見他抿緊的嘴角好像山楞一樣,此刻他的臉色甚至比她更蒼白,一顆顆斗大的汗珠都粘在他額頭上。
    那一瞬間,反而是她張開口疾呼一聲:王爺——
    等緩過神來的時候,只見他依舊坐在她身旁,一隻手臂抱着她,另一隻手的手背上,是被李老用金針給扎了個穴位。
    李老邊給孫女婿扎急救針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更耐人尋味了。
    應說,要不是他孫女婿先給他孫女渡了氣,剛剛,大伙兒都在忙着新生兒和處理胎盤的事兒,還真就沒有注意到了產婦一時的狀況。
    只能說,一般來說,孩子生下來,當爹的都把注意力轉移到孩子身上了,他這個孫女婿倒是實在,注意力一直在老婆身上沒有挪動過。
    是個好男人,確信無疑。
    李老眯眯眼笑着,對着把目光轉過來的孫女說:「他沒事兒,一下子可能被你給嚇暈的。」
    不要說,這個所謂的被嚇暈,不是糊弄的說法。朱隸喘出來一口氣時,還能感覺到自己心頭的心慌意亂。
    那一刻,他真的以為,她要像之前那樣了。
    嚇得他手指發抖,臉色有沒有白他不知道,只知道拼命地想抱住她這次絕對不讓她有半點閃失,關鍵時刻,他想起了之前李老和他說過的,必要時給她渡氣。
    如今回過神來以後,定然是雙手把她緊緊地抱着,再也不敢鬆開一點。
    什麼生孩子?他早就知道,不,早就想過,不讓她冒這個險的。
    以後絕不會有這種事了!
    李敏在感覺到他抱着自己的那絲用力時,不由自主之間,一雙手也反過去摟住他胸膛。要知道,剛才,她看他似乎要暈過去的時候,一樣是感覺要窒息了。
    這大概是史上最奇葩的夫妻了吧。孩子出生以後,都好像沒有念想要先看孩子一眼。
    胡氏把收拾乾淨的小世子抱過來的時候,顯得步子小心翼翼的,只生怕一不小心不知道主子們怎麼想的。
    要說這個小世子,也真的是很——
    李老站在旁邊看着,眼睛眯起的那抹耐人尋味的長弧形,似乎更佐證了什麼似的。
    「王爺,王妃。」走到了李敏和朱隸面前的胡氏,膽戰心驚地打開口。
    剛好像一塊兒生死患難過的夫妻,剛做上了爹娘的人,終於從彼此的親密接觸中轉過頭來。
    確實是做爹娘了,這會兒,另外一種感情,頓然從胸口裏油然而升,是無法抵禦住的情感。
    這個孩子,將代表,他們之間有了化不開的血緣關係,是世上最親密的一家子了。
    「孩子嗎?」朱隸曼聲的開口,語音那絲的複雜和沙啞,都是初為人父,他人難以想像的。
    只記得,剛一開始聽孩子的哭聲很大,這會兒,怎麼一點哭聲都沒有了。
    再看看胡氏這個表情?李敏簡直一刻心臟又要窒息的感覺了,不會是孩子發生了什麼意外吧?
    不,不可能,有李老在這兒,不可能。
    李敏不可思議的目光,在自己爺爺那神秘的表情上瞅上一眼時,眉頭不由和老公一塊兒揪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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