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象締身上那種氣定神閒超然於這紅塵之外的感覺在這小店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一身暗金色的玄袍上有魚鱗一樣的紋路,一眼看去就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那些來這裏吃粥的人進來第一眼就看到這個坐在最裏面位置的年輕人。
即使以店主那開了二十多年店鋪的眼力也看不出金象締到底是什麼來歷,說是王孫貴族子弟,可是王孫貴族子弟又不可能來他這種地方,而且他們也不能表現出這般仔細品償的樣子來。就店主的判斷,這人一定是個大有來頭之人。
金象締一口一口的喝着粟粥,吃着小菜,聽着店中那些人類的議論,感受着時常滑過自己臉龐的審視目光。心中暗想:「這人間果然不可思議,即使那正源真是妖怪,這麼多年來也不曾害過一人,現在卻沒有一人念着他平時的好,好像他真的是一個禍亂人間的妖怪一樣。在山中是絕對不會有這樣事發生,至少我不會是,我化形成人不過是為了更好的修行,不是要成為這樣的人,我依然是一個蛇妖。」
遠處忽有鼓響,鑼鳴隨之。
店中之人立即起身付賬,興奮朝外面走去,上了街道後腳步加快地朝玄觀方向而去。
唯有金象締與蕭九還坐在那裏,金象締依然是那樣地喝着粥。蕭九看着金象締,問道:「你準備怎麼救人。」
金象締沒有回答,似在思索,蕭九不等金象締回答已經怒哼一聲站了起來,抓起包袱便朝外面而去。出了靈台宗後,他的脾氣似乎日漸暴烈起來。
店中主人看在眼中,也並沒有上來問錢,雖然他很想關了店門去看,但是他並沒有行動,他依然在那裏熬着粥。
遠處人聲鼎沸,店主自屋裏探頭朝外面看了看,又看了看那個唯一的客人。他心中突然想:「這人莫不是妖怪,剛才那個惡人說要救人,現在又出去了,難道是要去救那妖怪?」
想到這裏,他突然渾身一抖,四處望了望,空無一人,心中突然害怕起來。
「不不,怎麼可能會是妖怪,妖怪都是凶神惡煞的殘忍獸類,斷不可能是這般清高。」他自己寬慰自己地想着,又忍不住上前尋問道:「不知公子是哪國人士?」
金象締夾起一塊醃獸肉,輕嚼着,並不回答店家的話,而是說道:「不知這肉是何獸之肉?」
店家忙答道:「這是前月家裏的幾個孩子進山打獵,獵得了一條大蛇之肉。」
金象締那本來伸出的筷子立即頓住了,停放在桌上。
店家突然覺得遍身生寒,耳中聽到面前的公子說道:「你有沒有聽過人食人之事?」
「回公子,傳說有大荒之時的青沙國中曾發生過人食人之事,天元國斷不會有此事發生。」店家回答道。
「若有人矇騙,以人肉醃成美味,煮以客食,客知後,將何處之?」
店家聽着金象締的話,心中暗自想:「他怎麼突然問這樣的話,這天下又怎麼會有那樣的人呢。」當下便說道:「若非生死之間,又豈有食人之人。更不可能有以人肉待客之事發生,公子不知在何處聽得這樣的話。」
隨之又像是醒悟過來什麼,連忙說道:「公子,萬萬勿要悟會,此肉絕非人肉,確實是一月前我家的幾個孩兒在黃石嶺獵得的大蛇。」
在他的緊張解釋之中,看見金象締突然抬頭朝他笑了笑,笑容雖然很生硬,但他也知道面前這個不知什麼來歷的公子並沒懷疑自己。只聽面前這個身穿暗金衣袍的公子說道:「我食你兩碗粟米粥,沒有錢付於你,就拿這個還你吧。」
店家一愣,還沒有回過神來,眼前金光閃耀,自窗口沖飛而起,他大呼一聲,撲到窗口看,只見極高的天空之中有一人踩在一朵白雲之上。
「仙人也,駕霧騰雲,真神仙也。」店家情不自禁地大聲驚呼。
他追出屋外,朝玄機觀跑去,路上行人稀少。他遠遠地聽到有一陣驚呼,又聽到天空之中有人威嚴地喝問道:「誰說我靈台宗弟子是妖怪?」
聲音落時,但見金光漫天,隱隱間有玄音渺渺。
當他回過神來之時,金光已經散去。他跑到玄機觀,只見木塔的祭台邊上跪倒一圈一圈的人,而祭台上有妖獸臥於血泊之中。又有正源國師跪倒在一個身着暗金玄袍的年輕人身前,同時聽到那已經灰白了頭的正源國師口呼:「弟子正源,拜見師叔。」
只見那年輕人點了點頭,卻沒聽見他說了一些什麼,已經腳踩金光而去。
他沒有看到過程,卻看到了開始和結果。看着踩着金光遠去的人,聽着大王喊道:「仙長,請留步,寡人有話要說,寡人設宴為仙長接風……」
後面還有什麼聲音他也沒有聽到,眼中那點遠去的金光擴散,迷濛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了,耳中依然玄音渺渺。
當他回過神來之時,卻又見到祭台上不知何時躍上了一個人,抬手拔出後背的刀,一刀斬下那頭臥在血中妖獸的後腿,三下兩下剝去了皮,張嘴便撕咬下一大口,鮮血淋漓。又一刀捅開那妖獸的肚子,伸手入內掏了一陣子,拿出手時已經多了一顆心臟。
他環刀入鞘,張嘴咬一口那心臟,環視一周,眾人連連後退,面露恐懼之色,又見他撿起那另一條獸腿,一躍而下祭台,圍在祭台前的人驚散開來,瞬間讓出一條通道任其離去。
店家認得他正是那個從自己店中走了的老者,當時他便覺得他不似良善,現在看他居然敢生吃妖怪,心中驚詫連連,想道:「仙人身邊的人都能生吃妖怪,我回去定要請畫師將之畫像畫出貼於門上以阻妖孽,鎮宅安家。」
這家粟米粥店鋪在許久以後成為天元國第一大的酒樓,酒樓起了一個名字叫「金仙坐問樓。」而且這家店主最愛講的一件事便是與金象締的對答之話。
後世每一代都有人琢磨着金象締說出那些話來的意思,各有各的判斷,唯一能達成共識的就是那句「我食你兩碗粟米粥,沒有錢付於你,就拿這個還你吧」,都認他是在以除妖之事當粟米粥錢。
不禁一個個感嘆,仙人行事,果然與眾不同。
他們只知道這些,並不知在金象締離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在祭台上他與正源國師又說了什麼。
天元國的國史之中也就有了這麼一段記載:「天元中平十七年,師正源受妖辱,王蔽之,懸師於城頭五日,將祭於天,師叔至。金光漫天,清香撲鼻,仙音渺渺。妖伏誅,師叔遠去。又有一人一躍三丈上祭台,斬妖腿,掏妖之心,生食之,頃刻遠去,王異之,疑其中仙仆。」
正源又重新成了天元國的國師,出入王宮之中,當他在半夜之時回到玄機觀中時,卻看到了有一人站在觀中的桃樹下,他連忙上前拜見師叔。
金象締看着眼前這個慧言師兄的弟子,不由得想起了慧言師兄,認真計較起來,慧言師兄實際上可以稱得上是他的師父,雖然沒有教他什麼法術,卻給他開靈,教導了他許多東西。
這個時候的金象締回想起來,才知道真正的開靈並非在於最後那一刻點開靈台,而在於開靈之前道心的開靈。所以,之前蕭九才會問金象締是不是想引風信兒入靈山,因為他那時候就有點在為風信兒開靈的味道在內。
「慧言師兄死了。」金象締說道,他說得很直接。
正源一愣,隨之臉上湧起一股悲傷,過了許久他才問道:「師尊葬於何處?」
「葬在離此地三千餘里處的一片山中,智通師兄推倒四座山脈為墳丘,朝西而行三千餘里,應當能找到。」金象締說完又將慧言埋葬的地方描繪了一番。他卻像是忘記了已經過了八年,慧言埋藏之處與他記憶之中的樣子已經有了偏差。
正源久久不語,一陣沉默之後,他說道:「弟子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金象締問道。
「師父在世之時,雖然從不曾說過原來還有師伯師叔,但我們都猜得到師父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師承,我們的修行之法異於道門,看似淺顯,實則博大。可惜弟子天性魯鈍,不能學得師父半點妙法於身。」
金象締看着,就修行天姿來說,金象締實在無法定論。一個人修行,肉身這個先天條件固然重要,但是在金象締看來,思想卻更為重要。
而面前這個正源肉身看起來不錯,又是慧言師兄的弟子,修行思想方面定然也不會差,而法力卻這般低,定然是因為在這裏當國師的原因,被紅塵纏心了。
「有智通師伯這般推山倒岳的大神通者在,定然已經為師父報仇,弟子想去拜祭師尊,從此長守師尊墳前,不再踏足紅塵。」正源說道。
金象締看着他那悲切的面容,心中已經明白了慧言師兄為什麼會收他為弟子。
他又說道:「弟子與天元國緣份已盡,倒也無可留戀之處,唯有曾說要將風信兒引薦於師尊面前,現在師尊仙去,弟子求師叔能收此女為徒弟。」
金象締沒有直接回答,不置可否地繼續問道:「就是這個?還有什麼事嗎?」
正源又連忙說道:「師父當年離開之時,曾說過要開宗立派,山門已經選好,可是這些年來,弟子俗事纏身,沒有時間回去看,也不知道門中現在怎麼樣了。」說到這裏,他的臉上又湧起深深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