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大梁還未崛起,晉的富庶居列國佼佼,作為孝業帝最寵愛的小女兒,那屠宮之夜下蕭孑見到蕪姜,只見綾羅綢緞楚楚如尤物。
後來在別雁坡遇見,卻已變作個清朴的胡族少女,穿一抹洗舊的布襖襦裙,去貨郎處買一珠廉價耳環,也得捧着小金庫猶豫半天。忽而高高興興地站去妲安跟前,又總被那傲慢的郡主嬉言取笑。他那時遠遠看見,便總是道不出一股情愫,分明只將她當做獵物,怎生卻被她頻頻牽動內心。
蕭孑輕勾嘴角,復又沾墨執筆:「送你的。我說過你所欠缺的,來日都要補償於你。」
這人真是壞,突然面無表情地來一句,也叫人聽得直肉麻。
蕪姜有點沒骨氣的小感動,抿了抿唇:「吶,你爹給你留多少銀子,夠你這樣花?」
那糊塗老頭吃糠咽菜,誰曉得私下到底貪了狗皇帝多少金庫。蕭孑故意戲蕪姜:「懂得為我操持內政了?不如你把早前那一萬倆還我,反正你也不肯生。」
「孳——」忽而一滴蠟油滑落,眼見得就要滴上她手背,下意識便將她手兒抓過。
四目在氤氳燈火下對視,周遭靜悄悄的,那燭火綻開一片黃暈,兩個人凝來瞪去,便膠凝着移不開了。
蕪姜臉一紅,揩着裙裾想站起來:「還就還。那你把母妃的棺木給我取來,明兒我就去找阿耶阿娘了。」
好個絕情小妞,一叫她還錢就翻臉不認人。那藏錢的功夫甚厲害,一萬倆銀票給了她,便如沙子沉進大海,哪兒還捨得再掏出來。
蕭孑扯住蕪姜的袖子,把她一臂拖進了懷裏:「棺木取來給你,然後你呢,答應我的什麼時候給?除了銀票。」
「我答應過你什麼?」蕪姜問着,忽而抿了唇。
蕭孑輕咬她耳朵:「誰拿了你母妃的棺木你就委身於誰……這不是你應下我的麼?說,今晚穿成這樣是不是想勾-引我?」
這問題其實不用回答,只看她塗了胭脂的唇兒便一目了然。嬌蠻的小饞妞,上一回叫她『吻』了一次,硬是兩天不肯搭理人,這一回偏要聽她自己開口。那清勁指骨隔着素紗,在蕪姜的腰谷若有似無勾弄着,偏就是不肯親近下來。
他好像天生是壞,對這些事無師自通,那戲弄人的花式信手擒來。蕪姜耳鬢又有些熱熱的,修長雙腿在裙下不自覺地蠕了蠕。他卻兀自俊顏冷淡,勾着唇角好整以暇。
哎,被看穿了企圖的感覺好羞恥啊。
蕪姜打退堂鼓了:「誰想勾引你,自作多情……過幾天就是端午了,方才洗完澡太熱……唔,放我下來。」說着,紅着臉兒把裙裙拽回來。
那紅紅撩人眼眸,線條依稀美麗。他視線一恍惚,到底被她勾念起裙下的嬌與媚,心裏又想要她,面上只作不明了。不能上她的套,這小妞饞的只是表面的卿卿我我,真要與她玩真的,她卻又臨陣退縮,過後受折磨的只是他自己。
蕭孑看了眼更漏,見已近子時,便把蕪姜抱起來,在牆角的小榻上一落:「棺木已送至你耶娘處,即日就帶你去找他們。那織蘭河岸空氣淨好,你母妃應適於在那裏火化,但要入你父皇的陵墓,只怕還須等上一年二載。睡吧,我處理完公務便來陪你。」
玄色銀絲的綢袖滑過她削肩,兀自站起來欲走。
已是五月的天,連窗口飄進的夜風也帶着幾許燥悶。榻上鋪了層薄席,躺下去微微有些涼,蕪姜把他袖子一拽,就勢拖回到床邊。他清健的身軀俯下來,兩個人唇與唇貼得那般近,只差哪一個人先吻出去。
蕪姜凝着蕭孑清削下去的臉龐,他已經一連半個月每晚只睡兩三個時辰了。
她忽而又心疼他,不肯閉眼睛:「我不要你去處理公務。你打了天下,就討厭我了。」
蕭孑好笑地捏她小臉:「栽贓陷害。我打天下莫不都是為你?哄你都來不及,何來的討厭?」
蕪姜偏過頭:「那你一連半個月不碰我。他們說你藏了只狐狸精,昨兒早上還去看了她,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
那言語嬌嬌,藏不住幾許醋怨。他這才明白她今夜為何作這般打扮,可惡,好言哄她非是不聽,定要疑神疑鬼捕風捉影才肯主動。
那寵妾生得艷媚妖騷,天生是個禍害,他根本不屑入眼。若非因着是老城主的遺眷,只怕早在入城時就命人把她殺了。
蕭孑微挑鳳目,作一副幽怨:「那婦人腹中有孕,若逐出城去恐怕城主舊部不依,我正不知如何處置……你不是不在乎我麼?上一次碰你,寧是與我賭氣了兩天,叫我如何還敢再碰?」
又想起那個晚上情迷的一幕,蕪姜臉刷地一紅:「誰不在乎你了。上一次誰讓你不打招呼就那樣。我氣的又不是這個。」
「不是氣這個,那是氣甚麼?……打了招呼你就肯麼?」曉得今夜不疼她一番,只怕是不肯闔眼了。蕭孑終於俯身貼下來,咬住蕪姜的手指。
他身軀頎長,那般沉沉軋下,許多隱匿的裕念便在玄袍下藏掩不住。曉得他也想了。蕪姜那裏被他抵得生疼,就像是一隻正待被餓狼欺蹂的小鹿。那些話兒叫姑娘家怎麼講得出口呢,羞惱得打了他一拳:「笨蛋。」
蕭孑愣了一怔,忽而明白過來:「那就是願意了?」
鑲銀邊刺繡衣襟從他寬肩上滑落,裏頭硬實的肌健叫人臉紅。蕪姜把臉埋進蕭孑的胸口:「只這一次,過後就沒有了。從此不許再喜歡別的女人,你要是敢變心,我會……唔。」
蕭孑堵住她的唇:「會什麼?會殺了我麼……但得你這一句願意,怎樣我也不捨得惹你再傷心!」
暗夜下昏黃燭火搖曳,他把她緋紅的薄裙從鎖骨下勾落,精緻的薄唇抿了抿,忽而便用力地覆着上去。她身空體涼,緊張得好似僵硬。他心中憐她,不忍心叫她受苦,修長指骨探進她的發間,忽而將她扣緊在懷裏:「抱緊我,不要怕,一下就好了。」
「嗯……」那荒蠻開闢,似天皸地裂,世界一瞬間便只剩下來他二個人。
紅木的小榻失了平衡,蕪姜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娓海上扁舟。他起初的時候小心翼翼,後來漸漸控制不住,她便痛得吟出了歌兒。自己也不曉得有多大聲,只記得指甲都摳進了他的肉里,耳畔全是他律慟的喘息。後來便什麼也不剩下,一夜不知快樂了幾回又死過去幾回。等到沉沉遁醒,天都已經明亮了。
他把她禁了三天,三天什麼也不做,直到每一忖都充盈了他的味道。
三天後就要送她去找阿耶阿娘了。臨行前一番佈置,城中暫時交予顏康、大李幾個照管。
五月的晌午日頭烈烈,城池恢復了生機,人來人往井然有序。兵馬營前,蕭孑騎着高頭大馬在主道上等待蕪姜。
三天沒出廂門,乍一看陽光好生刺目,那裏被他撐得像裂開一樣疼,跨個門檻都須得盈盈小步。少女的身子過渡成女人,怎麼好似轉眼間哪裏哪裏都發生了不同,氣味兒變了,眼眸也變了。穿一抹荼白淺花的衫子,底下是水紅的裙兒,挎着包袱從那紅門內晃出來,只叫人一瞬間目眩迷離。
蕭孑着一襲蒼色勁裝,腰束墨玉革帶,正自凝眉思量。看見蕪姜過來,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就愛她盈盈小步邁不開。早前少女無忌,看都看不住。他因為軍中事務不能陪伴,卻知她鎮日去前院找徐英,磨着徐英學劍術。那徐英對誰人姑娘都不理,偏就對她諸多耐性,哪兒錯了都糾正,隨便她問什麼都捺着脾性回答。
不知他看在眼裏,心中幾多醋意。現下可好。
「你抱我上去。」蕪姜在馬下伸手,薄衫下的小梨兒被他寵得嬌嬌滿滿。
連上馬都不能了……他很熱衷於為她效勞。
「怎麼這樣久?都在等你。」蕭孑在她腰上一托,整個兒箍進了懷裏。
蕪姜看了眼身後的將士們,不由臉頰兒刷紅,低嗔道:「還不是你,脖子上弄了印子,怕回去被阿娘看見。」
他低頭一覷,果然見那小頸上塗了一層香粉。想起昨夜那抵死相溶一幕,指骨便在她肩側一捻,俯在她耳際道:「就你現在這副樣子,塗了也瞞不住。」
「駕——」忽而夾緊馬腹,兩道青白身影即刻駛出了丈遠。
此前從雁門關營地帶出來的七百餘兵,除卻一路跟隨的三十將士與大李,其餘的都未曾見過蕪姜。
那一路跟隨過來的,對比蕪姜在顏家寨的纖薄,便知她這一回是真的做了將軍的女人。
哪兒哪兒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那沒見過蕪姜的,看她十四五歲,紅顏皓齒清楚動人,眉尖一點嫣紅嫵媚。小小年紀便這般尤物一個,也難怪從來不動女澀的大將軍,為着她連國都不要了。
紛紛不好意思看她,一個個道一聲嫂子,便揚鞭策馬,往織蘭河方向馳騁而去。
出玉門,沿着廊西方向一路往前,倘若看到一條流水清藍的河,那就是織蘭河了。
五月的天,中原的江南興許早已入夏,西塞的綠草才始及蔥鬱。蔚藍的天空白雲朵朵,眼目望過去一片清新。遠處放牧的人們,在羊群里唱着淒長的牧歌,塞外的生活總是不定,那歌詞中總帶着幾許道不出的哀涼。
再行幾步便能依稀看到零散的村寨了,有健碩的漢子騎在駿馬上等待,濃密的墨發在風中亂拂,他目不轉睛。那應就是劫後餘生的拓烈了。
大伙兒的速度漸漸慢下來,蕪姜忽然有些緊張,不自覺地緊了緊蕭孑的袖子。
彼時一心趕回京都,那場暴厲恣睢的匈奴屠寨蕭孑不曾親見,但看她如此拘促,猜也知那一幕到底在她的心間烙下多少陰影。
性命如螻蟻,惶惶為奴隸。
他想起自己的絕情拋棄,心中不免生出歉責與疼惜。
「不是你的小情人麼,過去打聲招呼。」蕭孑寵溺地親親蕪姜的臉頰兒,打馬快行了幾步。
拓烈自收到蕪姜今天要回來的消息,大清早就在寨門口等待了。他穿得很正式,從起床起就肅着一張冷臉,妲安一上午都不敢與他說話,吃過早飯就去了鄔德家。
遙遙看見幾十匹馬兒馳騁而來,打頭的清雋男子懷裏箍着個紅裙少女,他不由心跳怦怦然。那拽韁的手骨驀地收了一收,像是深吸了一口長氣,忽然喝一聲駕,迎面打馬過來。
抱拳打了個招呼:「一早得知蕭大哥要來,拓烈便在此提前等候。」
蕭孑回了一禮,低頭覷着蕪姜道:「在房裏梳妝打扮,耽誤了時辰,讓拓寨主久候。」
那鳳目熠熠,眸間幾多柔情,一個小小的動作便昭示了他對她的呵寵與佔有。
拓烈順勢一睇,便看了現在的蕪姜。別後半年余,她竟已是美得叫人陌生。那荼白的衫子宛如蠶絲,裙裾輕盈繾風,綰着漢女的小髻,輕插一枝杏花簪。一切都是素雅,但一看卻知價格不菲。
他不禁憶起很久以前的蕪姜,那時候穿着布衣素裙,烏亮的長髮梳成兩束垂在胸前,風一吹,便跟着她的小肩膀一拂一拂。他那時一看見她就憐就疼,最大的願望便是給她置一副耳環,裁很多的新衣裳。
現在的他可以做到了,但生離死別,再相見已然物是人非。他快要當爹,她亦已是那叱咤天下的將軍嬌寵。逝去的不會再來,是自己虧負她在先。
他是後來才聽說蕪姜被匈奴人鎖了脖子,在漫天大雪下被一群男人扛到了脊背上……以為那般剛烈的性子,早就已經性命不再了的。
拓烈哽咽地叫了一聲:「蕪姜。」
拓烈成熟了很多,下巴上長出來一片硬硬的胡茬,倘若不是從小一起長大,只怕要以為是個二十多歲的大漢子。
蕪姜的眼睛也亮閃閃的,一樣叫了聲「拓烈」。
「大家都活着真好。」蕪姜說。
拓烈調馬的動作一頓,又想起彼時殺戮沖天的一幕。他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蕪姜解釋,比如那個被匈奴鬼戎全然包圍的她的帳包,比如妲安突然說肚子裏懷了孩子,還比如倘若自己去救她,妲安就要被輪-賤了。
但最後還是沒有解釋,只是抿了抿唇:「嗯,當時……算了,你能回來就好。阿耶阿娘都在等你,我們這就走吧。」
說着自在前頭打馬,一路上並不再回頭多看她。
新建的寨子臨水而居,拓烈在寨子周圍挖了很深的溝渠,還布下鐵籬笆設了重防。一路往裏打馬,許多處都是蕭孑從前手把手教給他的影子。
春夏之際匈奴人倒是不怎麼來騷擾,他們通常都是秋冬寒冷時候才出來掃蕩獵食。寨子裏一片安生。別雁坡的族人們死去了大半,這裏很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們不認識蕭孑與蕪姜,但見一對俊逸璧人打馬進寨,不由翹首微笑。
正如阿耶阿娘所說,織蘭河岸的一族分支都是和善。
忽而看到一間小院,院中間婦人漢子圍着一匹小馬駒,有孩童的聲音嘰喳吵鬧。
「老阿春又生了,是個小雄馬兒!」
「它明年還會再生嗎?它都好多歲了!」
是小聑犁一家,他們竟然也還活着。
聑犁似乎長高了不少,牽着弟弟站起來,忽然抬手一指:「看,那是項子肅,還有蕪姜姐姐!」
眾目霎時看過來。
隔壁院子裏住的是從前騎兵隊裏的青年,和一起逃出來的族中少女組成了一家。曾經小蕪姜是他們夢中的妻子啊,此刻看她梳着漢女的妝容坐在項參軍懷中,卻覺得恍若前生般杳渺。沒有人再能比得過他們共度浩劫的妻子,真實擁在懷中的才是最寶貴。
大家都有點傷感,卻又各個眉間帶笑。一種別後餘生的感念,與天性里不撓的堅韌靈魂。
蕪姜的眼睛亮閃閃的,笑着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
阿耶阿娘的院子臨水而建,老兩口正在忙碌。妲安挺着六個多月的肚子站在一旁,叫:「阿媽,阿媽,你給我量量腰身。」
她叫得很親昵,好像蕪姜的阿娘真的成了她的阿媽。
自從那場殺戮後,拓烈就把鄔德夫婦當成了自己的父母。妲安沒了阿爸的蔭護,從此一切都仰仗拓烈而活。拓烈的男人氣越來越強了,她學會了小心翼翼,也把鄔德夫婦當成了公婆照顧。
阿娘雖對她不冷不熱,到底是心軟,便放下簸子裏的蠶豆,走過去把她扶進了屋裏。
阿耶就沒那麼好脾氣了,他走路似乎有點拐,可能是那次受傷留下的腿骨後遺症。正勾着背在曬草藥,睨着妲安笨拙的步子輕叱了一聲,隨後又矛盾地嘆一口氣。
「阿耶。」蕪姜小聲叫他一句,他的動作忽然抖了抖,然後顫巍巍地看過來。
頭髮幾乎全白了,原來不是勾着腰背在撲草,是真的直不起來了。
「咯噔——」裏屋傳來器物掉落的聲音,也不知是阿娘,還是懷孕了的妲安。
蕪姜咬了咬唇,又放大了聲音重複道:「阿耶阿娘,我回來了。」
眸瞳里噙了淚,卻兀自綻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