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柴立新將他遇到的一系列近乎離奇詭誕的情況告訴了許晉江。
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朝陽也在地平線盡頭的雲霞中露出了第一縷光。
許晉江從中途開始就不再插口。
他沉默着,晨曦讓他全身猶如被灑上一層金粉。許晉江原本就容貌出挑,即使現在這副皮膚蒼白,一臉病態的模樣。被太陽光一照,讓他的五官更有種透明感,頭髮反射着光線,在他頭頂匯聚閃耀,仿佛一頂為其加冕的金王冠。
此時他蹙着眉頭,眼睫微垂,側臉輪廓無可挑剔。
無論變成什麼樣,許晉江都似乎有種魔力。柴立新看着他,明知荒謬,還是忍不住擔心眼前這個冰雪一樣的男人,會在陽光里融化。
又過去片刻,一言不發的許晉江才從沉思中抬頭,「小新,你說的這些……」
他一開口,柴立新不知怎麼的,也就跟着鬆了口氣。「我知道馬上接受這些很難,連我都——」
不料許晉江搖搖頭,打斷他,語氣鄭重:「我相信你。」
無論柴立新的遭遇有多麼離經叛道不可信,他語氣,神態和動作,都在告訴許晉江,他沒有撒謊,更不是開玩笑。
依照柴立新的脾氣處事,他也毫無理由在這種時候編這樣一個不着邊際、沒腦子的故事。
&說的對,我確實需要時間來消化。但我要你知道,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信你。」
許晉江這時說的每個字,聽在柴立新耳里,都仿佛時光倒流。只是那段過往,仿佛被橡皮擦去的塗鴉,除他以外,也許再沒有任何人知道它曾發生過。
見他不說話,許晉江發出一聲嘆息,眼底滿是憂慮,說道:「小新,我擔心的是現在天已經亮了,如果到六點半,接下來……」
柴立新當然明白許晉江想要說什麼。
&不知道。」
張張口,柴立新卻沒法回答許晉江,因為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究竟什麼才是那個終極的答案。
說到底,柴立新仍舊是個普通人類,並非無所不能的神明。對他遇到的這一切,他無法給予完美而合理的解釋。
&不知道。」
他緩慢搖頭,嘴裏重複那四個字,語氣里甚至有些自暴自棄。
也許整件事本身,根本就他媽的沒什麼道理和答案可言。
它就是那麼……發生了。
柴立新這一刻的煩躁難以言表,他就像個迷失方向的人,團團亂轉,始終找不到出路。
&新,」許晉江這時卻握住了他的手,「我會看着你,我保證。」
那語氣溫柔得簡直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被哄小孩一樣哄着,柴立新愣了愣。過去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許晉江這是在安慰他?
&他媽都病得要死了,還有空擔心我?」
口氣再怎麼壞,柴立新始終沒抽出手。
他曾答應過許晉江,要一整天都陪着他。可惜一次兩次,這個承諾都沒能兌現。十年時間,對柴立新而言,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他這一輩子還剩多少個十年?
他和許晉江終於能夠肩並肩坐在一起,看同樣的風景,迎接同一個日出,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了。
柴立新有種預感,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
即使表現得不明顯,他消極的情緒還是瞞不過許晉江。
然而,許晉江沒有對他說些什麼「別放棄」,「堅持下去」之類的廢話,他只是微微俯身,從旁邊的草地上摘了一片葉子。
狹長的草葉猶如一條綠絲帶,被許晉江捏住一端,又把另一頭扭轉180°後翻一個身,再把兩端用手指捏在一起,就構成了一個環。它並不是完美的圓形,從柴立新的角度,看起來更像個躺下來的8。
&是什麼?」這下連柴立新都好奇起來。
許晉江笑了笑,把手裏古怪的東西更湊近柴立新面前,讓他能看清楚,並解釋道:「是莫比斯環。」
&和一般的圓環不一樣,呈現的空間是無盡的。像這片葉子,似乎有正面和背面,一旦我把它做成莫比斯環,它的兩個面就成了同一個,不再分內外,也沒有終結。小新,你看到上面那隻螞蟻沒?」許晉江指了指葉片上的某一點,那裏果然有隻黑色螞蟻在緩慢爬行。
起先柴立新的神色還有些疑惑,在許晉江示意下,他又耐着性子看了一會兒,看着那小小的螞蟻沿着葉片不斷向前移動,一遍又一遍,卻始終在那個被扭曲了的∞形環上重複之前的老路。
&果把我手裏的莫比斯環放大百倍、千倍,如果把它變成我們肉眼無法看到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空間,你不知道你已經站在莫比斯環表面,身陷其中,你只能沿着你能看到的「路」走下去。」
這一刻,柴立新終於明白許晉江這麼做的緣由。
&像這螞蟻一樣,永遠也逃不出這個怪圈,不斷循環往復……」他沙啞着聲音低喃,表情由怔忡變成若有所思。
許晉江的話仿佛帶來了某種啟迪。
柴立新曾經以為他的時間會永遠定格在同一個8月12日,但他錯了。他回到了一年後,接着是十年後的8月12日。柴立新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唯一能確定的是,事情變得越來越糟。
他的腦袋裏憑空多出了一些自相矛盾的記憶,像有兩條時間線在他腦海里並存。比如那間在朱記早點鋪夫婦倆口中不存在的便利店,還有變成流浪漢的十年後的自己。
&晉江,你記不記得在我原先住的公寓附近,我常去光顧的早點鋪旁邊,開的什麼店?」
柴立新的問題讓許晉江怔了一下。
&當然記得。」他很快回,「那是家理髮店,老闆姓毛,你還跟他打過一架。」
許晉江的話和早點鋪胖老闆娘的說法如出一轍。
柴立新卻記得很清楚,那兒一定還存在過一間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許晉江經常陪他去買麵包,陳馳那小子被十七中的混混敲詐,找上他,最後也在那裏成交付的錢。
聽到他說這些,許晉江神色卻有些奇異,「小新,我們常去的便利店在定西路中段,不是你說的街角,還有……『陳馳』是誰?」
柴立新這下真的吃了一驚。
他開始描述兩人都曾有過接觸的陳馳,換來的卻是許晉江更多茫然的表情。柴立新才意識到,在十年後許晉江的記憶里,根本沒有陳馳這個人存在!
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付出的代價究竟是什麼?
那看不見的莫比斯環,也許正把他熟悉的一切漸漸扭曲,吞噬,變得面目全非。
是否他下一次睜開眼,葉燃、王銳這些他認識的人,或者乾脆連許晉江也會變成那個從沒存在過的人?
&讓它停下來。」
柴立新眼神凜冽,聲音有種森寒的涼意。
短暫怔愣過後,許晉江把剛才的對話前後一聯繫,也就不難弄明白柴立新的意思。
&新,你是不是想到要怎麼做了?」
一開始,柴立新其實也不清楚應該怎麼做,他只是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而許晉江剛才簡單的演示,讓他離這種感覺更近了一步。
他不斷在8月12日這一天打轉,被牽着鼻子走,可如果尋找源頭,一切的開端都始於那場將「迷夜」付之一炬的大火。那次火災,才是他開始無限循環的真正契機。
那才是至今為止一切的關鍵。
&場大火必須發生……」柴立新低語。
如果沒有那次火災,柴立新不會回到三個月前的8月12日,他更不會提前發現許晉江喜歡他。而那三個月會繼續下去,變成三年甚至更久,他會像頭困獸一樣,拼了命地掙扎反抗,直到耗盡最後的力氣。他和許晉江之間,將是個破不開的死局。
這一刻,柴立新的眼前猶如撥開迷霧,重現天光。
&晉江,我明白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新,你在說什麼?你——」許晉江的詢問戛然而止。
哪怕在柴立新面前,許晉江也很克制,極少把他的恐懼完完全全泄漏出來。這時他卻一臉驚恐地盯着柴立新,甚至忘了要開口。
柴立新循着他的目光低頭看自己。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影竟然正在晨曦中慢慢變淡。
抬起手掌,雖然不痛不癢,看着自己的五根手指慢慢從指尖開始消散,柴立新的表情還是很怪異,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
內心深處,柴立新又隱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晉江,我的時間到了。」
柴立新咧開嘴,笑了下,陽光在他肩頭跳動閃耀。
&別哭喪着臉,別擔心,我一定會趕在你犯渾前,狠狠揍你一頓,我們倆就扯平了,行不行?」
柴立新摸摸已經快哭出來的許晉江的臉,像小時候一樣撓撓頭,嘆了口氣,嘟囔着:「真拿你沒辦法。」然後,他伸出手,一把扯過許晉江,用一貫的兇狠,啃咬上了他的嘴唇。
許晉江無法開口,無法挽留,他只能用盡力氣,去緊緊纏住他。
當風拂過水麵,又吹過青草離離的山坡,細小的葉片摩擦着,發出了一陣陣沙沙聲,如泣如訴。
當風平息下來,眼前的一切很快又恢復成原狀。
許晉江伸開手,臂彎里卻空空落落。他依然維持着擁誰入懷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然而那個他想抱一輩子不鬆手的人,卻消失不見了。